许久,它跪下四肢,用角轻轻推一下胡不宜。胡不宜抱着它的脖子跨上鹿背。白鹿随即站起身,稳稳地驮着她走到宣六遥身边。
“宣,要它!”胡不宜言简意赅地下了指令。
“是。”
他唯她之命是从。
鹿蹄轻巧地敲着鹅卵石路,如羽般轻盈。鹿角宽如树杈,胡不宜正好双手扶着,稳当得有如泰山,她满足得眉眼弯弯,一路上也未下鹿背再去招惹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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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又出现一汪碧波。
那是一个池子,池边种着一蓬细高水草,长叶下,一条白色大鱼游过,鱼尾在水面上搅了一搅,随即游进水下一个洞穴没了踪影。
看个头,这鱼约有五六尺,几乎和人一般大小。
“嗐,成精了。”阿九脱口而出。
“可不是。”宣六遥随口附和,站在池边往洞穴中看。
正瞧着,一张人脸在洞穴处浮现。
哎?
他揉了揉眼。
怎么看也是一张美人脸,肤白唇红,大眼高鼻,乌发如水草缠绕。它隔着池水盯着他,像在细细打量着他。
互自都似好奇着。
怎么像是一条鲛人?
鲛人不是生活在深海之中么?
宣六遥蹲下身,撩了些池水用舌尖尝过,咸的。他这么做的时候,洞穴中的它也慢慢游了过来,人身鱼尾,线条匀顺,是一条漂亮的女鲛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喜悦,又有悲伤,像是认出了一个千年未遇的故人却无法相认。
宣六遥竟也觉着有种熟悉之感。
不过身为上仙时,神游天宇时常常会看到这种鲛人,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她被困于珍奇苑的一方小池之中,实属可怜。他想着把她列进遣散的单子里。
“你安心等着,过些日子放你回海里。”
他温和地对女鲛人说了一句,起身走开。
身后响起女鲛人的吟唱,悠远得如风中陶笛。宣六遥微微一笑,鲛人的歌喉天下数一数二,想不到今日竟如此近地听到。
吟唱里响起海浪的拍打,拍打着他最深的记忆。
他忍不住驻足侧耳细听,渐渐地仿若置身大海之上,正立于船舷之处。海水荡漾,看久了令人头晕目眩。
然而海水里出现这个女鲛人的身影,她在海浪中冲他挥着白腻的手臂。他突然有一股强烈地冲动,想要跳下海去,跟她在一起,生生世世。
他也这么做了......
纵身一跃。
身下一轻,脚却站到了泥土之上——刚刚竟是进入了幻境。
那鲛人的歌声,竟能引人致幻。
宣六遥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女鲛人仍趴在池边望着他。不知她将他拉进幻境意欲何为?
好像有一个很久远的记忆,在黑暗处蠢蠢欲动。
他经历了那么多前世,其实很多前尘往事已经遗忘。且按说之前的轮回中已将恩怨理清不会再遇旧人,但凡事或许都有个例外。
身旁胡不宜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褐黄的东西,瞧着竟像是鹿角。他仔细打量白鹿的长角,悲哀地发现,它的一侧角短了一小截,断口新鲜,新鲜得他恨不得也上去咬一口。
当然他不会。
“走吧。”
他扶起白鹿角往苑外走,心里总觉着有些不踏实。但胡不宜嚼鹿角的库哧库哧声让他忍俊不禁,他随即将女鲛人抛之脑后。
回到晚晴宫,傅飞燕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
“你不是把那丫头送走了吗?”
“是。送给这头白鹿收养了,她现在是我弟子。”宣六遥心虚地抬眼看她,知道她知道他在胡诌,但他仍得硬着头皮当着她的面胡诌。
傅飞燕瞪他,又瞥向胡不宜,随即视线落到她身下的白鹿。像是见着了宝贝似的,渐渐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傅飞燕突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这笑颜是给胡不宜的:“小丫头,饿了么?”
胡不宜摇摇头。
“你饿了。下来,跟本宫去用膳。”傅飞燕仍笑眯眯的。
胡不宜想了想,拉了拉鹿角,白鹿跪下四肢,让她顺溜地下地。傅飞燕纡贵降尊,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却抬眼给贴身宫女香龄使了个眼色。
香龄点点头。
等胡不宜在屋里头吃饱了出来时,香龄正半跪在地上,抓着白鹿的角使劲地推,推得身子都快趴地上,五官狰狞,香汗淋漓。一见胡不宜和宣六遥出来,她膝下一滑,急中生智,慌里慌张地用头顶蹭着鹿角转了转,讪笑着:“头上痒,挠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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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六遥这次是真的离开晚晴宫,带着胡不宜、阿九,还有白鹿。
走了几步,又不自觉地拐往珍奇苑。
那住着女鲛人的清水池似乎有一个秘密,在强烈地吸引着他。
“阿九,你有听到鲛人唱歌么?”
“有。”
“可曾见着什么?”
阿九懵懵地:“长尾巴猴?”——之前女鲛人吟唱时,他正盯着树上的一只尾巴垂到地的猴子发怔。
宣六遥无奈地摇摇头,叮嘱道:“若是女鲛人唱歌时我发了呆,记得把我唤醒。”
阿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是。”
清水池里,女鲛人又从洞穴处露出美丽的面孔,她慢慢游到池边,望着已经坐到池边的宣六遥微笑。
这张脸,似乎见过,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这片记忆如同千年前的落叶已被埋入淤泥,直至今日,慢慢翻找却无从找起。
在哪儿见过呢?
宣六遥撑着脑袋痴痴地想。
池里,女鲛人轻启朱唇,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铺天席地而悠漫地缠绕过来,一把将他拉入梦幻之中。
又是海浪汹涌。
这一次,他已落入大海,怀里拥着的,正是这条吟唱的女鲛人。女鲛人牵着他的手把他往深海里引,甲板上传来惊谎的呼喊声:“世子!世子!”
他头也不回,眼里只有她。
她实在太美了。肌肤胜雪、眼似星辰,他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
突然一个浪头打下,一股咸涩的海水猛地冲入他的鼻腔。
一个激灵将他惊醒,他发现自己真的被一片咸水包裹,女鲛人润白的身子在眼前游动,而自己,正慢慢向池底沉去。
打开结界!
水波悄无声息地退后一尺,他打量着池底。池底不宽,然而他已靠近那个洞穴,有人推着他的后腰,将他往洞穴中送。
自然是那女鲛人,她用歌声诱惑他,又想将他带进洞穴淹死,然后,吃掉他?
他不动声色,任由她推着自己进入黑暗幽深却也见底的狭长洞穴中。
随即,他的身子被翻转过来。
女鲛人欣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可她似乎不知道,若是这么把心爱的人拖进水,那最后只能把心爱的人吃进肚子里——因为死了.......若不是宣六遥有结界的话。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女鲛人不太懂事。他觉着自己已是探究到根本,失了兴趣,轻轻推开女鲛人,转身出穴往岸边游去。
准备上岸之时,他的脚却被拉住。
回头看,女鲛人捉着他的脚踝,不让他往上游,他蹬了蹬,可她捉得牢牢,用力将他往水下拖去。
这怎么行?
他的结界也不是开一辈子的。
他用另一只脚去踹她,她的脸上现出哀求,似在求他留下。乌发在水里散成一片黑纱,要命的黑纱。
宣六遥摸了摸腰间的朔月剑,剑还在,但他并不想伤她。他回头往岸上望去,阿九站在岸边,隔着水面看他,水波荡漾间扭曲了阿九的脸,阿九似乎显得漠然,让他疑心此时仍是在幻境之中。
既是在幻境中,他也不再顾忌,拔剑一把向女鲛人刺去。
水下沉重,剑势缓慢,却仍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瀑,血瀑在水中爆开,隔开了她悲伤的面孔。
她终于松了手。
宣六遥一下子浮上水面,哗地一声:“阿九!”
他向岸边伸出手,阿九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愕然,如梦初醒地弯腰将他拉上岸。胡不宜还在一边抱着白鹿玩,见他上了岸,高兴地问了一句:“好玩吗?”
他苦笑,好玩,好玩得要命。
身上衣裳透湿,发丝间有水滴淌下,阿九用帕子替他擦头发,心疼地啧啧抱怨:“这鲛人可真邪,我看殿下跳了进去,想去拉你,身子却重得像石头一样动也动不了。若不是殿下唤了我一声,我怕等它饿了之后下一个便轮到我了。不过若是殿下出了事,阿九也不活了。”
是啊,竟如此邪门。
宣六遥转身往池中望去,眼前却一花,那条白色的大鱼尾半空中狠狠甩了甩,阿九急促地惊叫一声,随即被鱼尾拍进了水里。
“阿九!”
女鲛人的鱼尾牢牢地将阿九压在池底,宣六遥眼见他四肢挣扎着,从嘴里冒出许多水泡。
胡不宜扔下白鹿奔到池边,惊讶地看着水底的阿九:“好玩吗?”
——好玩得要死了。
宣六遥心里回一句,迅即拔出朔月剑纵身跳入池中,朔月剑穿过水波刺在女鲛人光洁的肩背上,她吃了痛,一拧身,鱼尾松了开来。
阿九趁机从她尾下逃脱,用力地划拉着手臂,却终是不识水性,只浮起一点便又沉了下去。
宣六遥向他游过去。
女鲛人却拦在他面前,肩背上血瀑染红了一片池水,却仍狠心地,不让他去救阿九。
他举起朔月剑,威胁地冲着她,她抿着唇,展着两臂,精致饱满的身体明媚得晃眼,肩上冒起的血仿若是用丝丝性命结成的花,衬得她倔强得楚楚可怜。
他本可怜香惜玉,可她身后,阿九的腿在水里伸展开,快要不行了。
一面之缘的女鲛人和从小相伴的阿九,他当然选阿九。
他狠狠心,举剑再次刺向她,剑锋却不自觉地略略偏了些,落在她的胳膊上,又一朵血花爆起。她蓦地睁大眼睛,明明是在水里,他却看到她的泪珠盈起滚落,令人心疼——若她此时不拦着他救人。
她不再拦他,只捂着手臂,眼巴巴地看他潜入水底将阿九托上水面,推向岸边。
胡不宜正蹲在池边看热闹。
“胡不宜,帮忙,把阿九拉上去!”宣六遥急喊一声。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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