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京城贴满莫紫萸的画像,连长安街上也贴了。
宣六遥站在画像前,看着画像上那个眉眼上翘、娇俏嫣然的少女,不禁有些怅然。他顶着她的身份从宫里逃出来,这一逃,却是把莫紫萸和莫家逃入了绝境之中。
他想了想,去了御书房打探一下圣上宣五尧的口风。
宣五尧上朝去了,尚未回来。
宣六遥等了许久,才看到宣五尧沉着脸过来。宣五尧大他两岁,眼下已是十四五,是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
宣六遥将昨日的情形压下心头,浮起微笑:“圣上。”
宣五尧看到他,脸色不但没有舒展,反而眼神冷了一冷,随即他坐到书案后,再抬头,却已是神情和煦:“六弟,你来可是有事么?”
“臣弟上差途中,看到满街都是莫紫萸的画像,是出了什么事么?”
“哦,”宣五尧干笑两声,转开话题,“六弟可见过她?”
“几日前,她曾来过钦天司,只是进来随处看了看,也就走了。不过也算是举止大胆,是以臣弟对她有些印象。再说,她不是暴病而亡了么?”
宣五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是,可又活了,还杀死了她的父亲。”
“啊?”宣六遥假装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
“怪臣弟疏懒,对圣上的事情关心得少,只听说她暴亡,后来的事竟然不知。这莫紫萸,是尸变了么?”
宣五尧盯着他的神色变幻不定:“六弟,既然你见过莫紫萸,你觉得她如何?”
“只觉得这女子举止不同寻常,其它的,也就没了。”
“如何不同寻常?”
“不太循规蹈矩。”宣六遥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步步进逼,干脆问道,“圣上,此事可有臣弟能出力的地方么?”
一阵静默。
半晌,宣五尧说道:“有。你替朕把莫紫萸找回来。”
“这......”宣六遥小心回道,“不是八扇门已经贴了公告在找么?”
“六弟上次查办猴妖案,能把平阳这个大奸臣揪出来,可见六弟是有大本事的人。这次找个女子应是不在话下。莫紫萸这次出逃,定然有人相助,这样,八扇门在京城内找,若是十日之内仍不归案,想来便是逃出了京城。到时劳驾六弟,替我去寻她。”
“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六弟,别让朕失望。”
“是,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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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六遥心情沉重。
宫内宫外耳目众多,莫紫萸曾两次进了钦天司,他扮着她时也逃回了国师府,难保不被查出个蛛丝马迹,看宣五尧的样子怕是已疑心了他,只不过没有撕破脸。
让他去找莫紫萸,也是逼着他交出她,否则,他相当于又被赶出京城。
莫如是也死了,莫家只怕仍会受到牵连。
他如何跟莫紫萸交待,又如何安顿她?
回到国师府面对她时,他心里是有愧的:“紫萸,对不住。我把事办砸了。”
她一楞,随即婉尔:“砸就砸呗,大不了从此我隐姓埋名,跟在小先生身边做个无名弟子如何?”
“我还是把你送回亲人身边吧。”
莫紫萸沉默一会,又是一笑:“好......不过,我想过一阵子再回去,京城我还没玩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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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紫萸顶着一张平庸无比的脸,穿着仆役的衣衫,每日大剌剌地从国师府侧门进出,兜里揣着从江左带来的金叶子,不愁吃喝玩乐。
佘非忍陪着她,吃香喝辣,不亦乐乎。
反正这两张面孔,在京城里无人认识。
而宣六遥照常带着胡不宜去钦天司上差,也会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听说封玳瑶如愿当上皇后,也听说莫如是江左巡抚的官职被削去,宣五尧不算暴虐,并未诛杀或流放他们全家,只是罚没了家产。也就是说,莫紫萸没了爹,也没了家。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莫紫萸说。他想,还是先别跟她说了吧,免得往后的日子她都要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如再让她开心些日子。
很快,十日过去,八扇门自然没有找到莫紫萸,而宣六遥也打点了行装,带着他们几个出城。莫紫萸仍然不想这么着急回江左,宣六遥干脆先回灵山,也让她过一下山里的日子。
“哇,这么高的青山。”她到了灵山脚下,仰着头喃喃自语,“大好河山,哪容外寇侵踏?”
这话说的,倒像是个在外打仗的将士。
可惜走了一段山路,她的气势便回到了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苦着脸匍匐在山路上:“小先生,我不怕苦,可我这个身子吃不消啊。这原本也不是我的身子。”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是......我的吧。”莫紫萸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勉力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嘴里嘀咕:“本姑娘走过两万里长征路,还怕你一座山不成?你高,还能高过井岗山?哎......好像是高了些。”
宣六遥听着,一边皱眉头一边发笑,这姑娘怕真是有癔症,可惜。
倒是胡不宜看她可怜,主动让出白鹿:“莫姐姐,你来骑。”
“不不不,”莫紫萸趴在山路上,汗水都已经迷了双眼,还双手乱摆,“怎么能跟一个小孩儿抢东西,我丢不起这个人。”
丢不起人,那就只有劳累自己。
她坐在石阶上歇息:“小先生,替我把脸换回来呗?”
她早就想了,眼下的这张脸,她都不敢照镜子。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又是偏稀无人的山上,还是要美美的,别人看了眼里舒服,她自己心里舒服。
反正也是歇息,宣六遥也没二话,跟她并肩坐下,手一捻,脚边出现一盆清水,又是一条帕子,惊得莫紫萸睁大了眼睛“哟哟哟”地叫,又用她卷不起舌头的腔调惊叹:“小先生,你会变魔术的哦!”
“什么魔术?”他用帕子沾起水,替她擦去满脸的汗。
“就是戏法,你会变戏法的哦?”
“是啊。”
他一笑,又变出去颜水,用大拇指蘸了在她脸上慢慢地搓。原先的颜汁成了一条条细条从她脸上搓下,露出底下的肌肤。肌肤白嫩细腻、弹之即破,他的手势越发温柔,生怕搓坏了。
一抬眼,她的脸蛋被他托得微仰着,而她眼帘微垂,幽黑微亮的眼眸在长而密的睫毛下温柔而好奇地注视着他,那眼里的光亮,又闪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又乱跳了几下。
他松开她的脸,俯身去盆里捞帕子,又挤干了递给她:“好了,把脸擦擦。”
他不能再擦了,再擦,就要把自己的心擦化了。
莫紫萸爽快地接过,在脸上抹了几下,又把水润润的脸蛋凑过来给他看:“干净了吗?”
“嗯嗯,干净了。”
“你都没看......”
“干净了干净了。”
他不看她,只低着头看水盆,水盆里只映出蓝天白云。
“你再替我擦一下,我自己看不见。”
帕子塞到他的手里,他勉强偏过身子,盯着她的脸颊小心地擦去残留的颜汁,可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却像被打了似的,辣辣地烫了起来。
余光里只觉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
越盯,脸越烫。
“小先生,我好像......看到过你这样子。”她突然低声地说。
“哎?......哦。”
宣六遥猜大概是上次易容的时候,自己的脸也是红了的。
在上边石阶等着的佘非忍却站了起来,往着山下望了一会:“师父,有人。”
“什么人?”
他俩异口同声地问,又站起身一起往山下看,果真是有十数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沿着山脚往上爬。
爬着爬着,便近了。
有人一仰头,宣六遥认出来,是铁星蓝!
八扇门的人来了!
他们来,想必是来抓莫紫萸的。
宣六遥当即要推着她走,可铁星蓝已经看见他们了。他的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扬声喊道:“皇殿下,这么巧?”
哪有这么巧的事,想来他们一直跟在身后。宣六遥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卸去莫紫萸的妆容,好歹此时还能装一下糊涂。
铁星蓝打开手里的画像,一边看一边细细端详莫紫萸,末了一皱眉头:“唉,总算保住饭碗了。”
言下之意,找不到莫紫萸就保不住饭碗。
铁星蓝似笑非笑地看着宣六遥:不要卑职动手吧?
自然是不能动手的。
宣六遥展颜一笑:“铁兄,好巧。不如去我观里坐一下吧。”
“好。”
铁星蓝爽快应了,带着众捕快上山跟进灵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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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快们被安排在前殿,而铁星蓝,跟着宣六遥去内院取酒。
酒在西院。
宣六遥想好了,把西院里的酒全数拿出,把这些捕快们灌醉,然后带着莫紫萸她们逃走。他正要推开西院的院门,铁星蓝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低头轻声问道:“皇殿下,你不会为了一个莫小姐不要自己的富贵,也砸了卑职的饭碗吧?她如今戴罪在身,连千金小姐也不是了。”
此时莫紫萸她们已经去了东院。
宣六遥叹一口气:“你忍心把这么一个姑娘送进火坑么?”
铁星蓝心有感触,直起身沉声回道:“既然皇殿下比我还放得下,我一个端人饭碗的,还有何话可说?砸了便砸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宣六遥正在想他说的可是反话,铁星蓝已经去推西院的门了。
只听“嚯”的一声惊叹,突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院里顿时噼哩啪啦一声乱响。铁星蓝一个旋步退了出来,只张着嘴望着院里发呆。
宣六遥冲到门口一看,亦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院里,一张半黑半白的蟒皮凌乱地瘫铺在地上,那白,是白蟒的白,那黑,是被雷劈过的黑,浓冽的酒香从滚落着的酒坛中冲出,混着蟒皮烧焦后的臭味,猛烈地冲出院子。
——白蟒,喝醉了。
不承想铁星蓝闯了进去,触发了当初它和宣六遥订的契约:不得在除他和佘非忍之外的人前出现,否则,修行尽毁。
完了,
白蟒就这么完了。
宣六遥呆立在院门口,脑子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害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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