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宣六遥惊叹一声。
这破碎景象,可真壮观。
他的视线落在断裂的车毂一端,参差不齐的新鲜木刺并未布满整个侧面,却是有小半圆块,黑而平整,像是很早之前这里便被割裂了一块。
他趴在马车厢旁看厢底的另一端车毂,亦是如此。
这辆马车,是宫里御马监所派。
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针对他呢?说不准只是碰巧那里裂了罢了。
若不是之前又遇上的杀手,他也就这么想了。
他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而慧州城虽能瞧见影子,但真要走起来,却需费些脚力。
何况......
他看看莫紫萸,又低下头去,不想流露出心事。
他想跟她多呆一会。
——毕竟,进了慧州城,找到她兄长,便是与她的离别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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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宜爽利地将车厢里的大木箱拖出,若不是箱比人大,她能扛上它一路走进慧州城。
但宣六遥不让,他要先去不远处的那户人家借个地歇息一下。
他们抬着大木箱,牵着二马一“驴”,慢慢走近那户人家。
这里就这一户人家,三四间不大的瓦房,屋墙看着很是破旧,屋顶破漏处用茅草盖着,院子用篱笆围起,寒寒酸酸的。院子里也有一小块垄田,似乎这一带的人家习惯在院子里划出一小块田来种菜。
怕吓着人家,他们让佘非忍先一人进去,跟户主商量一下投宿的事。
不一会儿,他站在院门口招手。
他们进院时,一个妇人正背对着他们从绳架上收衣服,她穿着粗布衣裳,但手背白晳,转过脸来时,也看得出她年约四五十岁,皮肤虽有些松驰,却也白白净净,一点也不像被风吹日晒的乡野村妇。琇書蛧
她神情冷漠地往屋里走去,并未多看他们一眼,显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气势。
连佘非忍也不自觉地有些小心翼翼,他将两匹马拴在篱笆边上,却也未阻止它们啃吃院边种下的菜叶。
宣六遥正要进屋跟主人搭讪致谢,莫紫萸却先行一步冲了进去。
之前从未见她如此起劲过。
却听屋里一声“娘!”,叫得情真意切。
宣六遥心想,投个宿而已,无需她卖身为女的......娘?紫萸的娘?莫如是的夫人,曾经的江左巡抚夫人?......哦,难怪看这妇人颇有些气度,原来也曾为富贵人家的主母。
哎呀,若是她知道自己便是手刃其丈夫的人,她会不会扑过来将他咬碎?
宣六遥很是心虚,假装不曾听到这声“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一会儿嫌佘非忍拴马的地方不对,吃了人家的菜,一会儿说胡不宜的箱子放得不对,若是下雨要淋着。
直到莫紫萸拉着那妇人回到院里,大声宣告她找着娘了,宣六遥才整整衣袍,假模假式地上前行礼:“原来是莫夫人,幸会幸会。”
莫紫萸低声对母亲说道:“这是皇殿下,是他一路护送我来的。”
莫母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勉强浮起微笑,躬身请安:“奴家见过皇殿下。”
既然是自己人,也就不必那么拘束了。
莫紫萸跟着莫母去厨房做饭,胡不宜和佘非忍也跟了过去,大约是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宣六遥环视小院,心中疑惑,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母即便指望不上女儿,也还有个当官的儿子,怎么住这种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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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莫紫萸打开米缸,米缸里只有浅浅一层白米。另一只缸里倒是半满,不过是磨碎的玉米,用来混在白米中添香省量。
从前在巡抚府中,是从来只吃白米的。
橱柜里还有一条咸肉。
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佘非忍和胡不宜失望地退了出去,找着宣六遥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声。宣六遥点点头,手一捻,一只肥大的灰色野鸭从天而降,胡不宜一甩手,硬生生捏住它的脖颈拖到厨房去了。
莫母见着野鸭,有些意外,只说自己不会杀鸭子,便忙着洗米去了。
佘非忍找了把菜刀,在院中慢慢地切开野鸭的喉咙,看着它的鲜血顺溜地滴进盆里,再慢悠悠地一根一根的拔鸭毛,都不用热水先烫一下。
烫过的鸭毛乱糟糟的,不好看。
胡不宜在一旁挑鸭毛,她要挑好看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反正挺快乐的。
佘非忍看着喜滋滋的胡不宜,手里拔着鸭毛,耳朵竖着听厨房里莫紫萸母女的对话。
“母亲,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要不然呢?”
“哥哥呢?”
“他被贬官了,自己住的地方也小。住不下。”
“那也不能......”
莫母冷不丁打断:“你回来做什么?”
莫紫萸楞了一会,低声说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跟着皇殿下吃香喝辣,即便他不会娶你做正房,做个妾室,就算是侍女,总也能吃饱穿暖,不好吗?”
莫紫萸沉默。
母女俩不再说话。
佘非忍一根根地拔着鸭尾,鸭子已经被拔得光秃秃了。他心里琢磨着,莫紫萸的母亲说这话,是为她好,还是不想让她进门?
院门口,宣六遥面朝屋子,仰面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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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吃饭时,院外却冲进来一个长得还算端正的年轻布衣男子,他看到院里几人,有些惊讶,也不打招呼冲进厨房去了:“主母,外头是些什么人?”
“过路借宿的客人。”
“哦。”年轻男子闻着锅里飘出来的肉香,一脸馋相,“今天有肉吃。”
“哪天少你肉吃了?”莫母淡淡地回道,盛了半碗鸭肉、一碗米饭,“你赶紧吃,吃完就去田头。”
“好,好。”
年轻男子点着头,很快吃完饭,又一阵风地走了。
莫紫萸这才问母亲:“这谁呀?”
“阿添,以前在厨房里做杂役。下人们能走的都走了,他看我孤苦伶仃,便留下了。”莫母叹口气,又沉默。
莫紫萸小心地说道:“母亲,以后我想办法找活干,总归能养得活您。”
莫母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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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莫母把碗筷一放,开口说道:“皇殿下。”
宣六遥冷不丁想起罗云柔,她也是在吃完饭后告诉他们饭里下了毒,把他们好一顿折腾,她是与莫紫萸有仇,而他于莫母,也是有杀夫之仇。
他打了个冷颤,战战兢兢地听着。
“四丫头既是你救出来的,眼下我莫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就把四丫头收了吧。做妾做婢,你看着办。”
哎?
宣六遥一楞,忍不住看向莫紫萸。莫紫萸显然也未料到莫母说这样的话,但也只惊讶了一下,便垂眼干脆地说道:“我不做妾,更不做婢。”
莫母冷笑一眼:“你是戴罪之身,是私逃,走哪儿都会惹祸。有皇殿下罩着你,你才能安然无恙,你这都不懂吗?”
“我隐姓埋名,男扮女装,这里没人认得我。”
“万一呢?!再说了,你以后怎么嫁人,以后谁养你?”莫母突然提高了声音。
莫紫萸捧着饭碗,眼睛红了。
都说了她去找活干,替人打杂、做学徒、种田,日子总归能过得下去。母亲却似铁了心不让她进门的样子。
以为她多想回莫家呢?
从前也不是不知道父母一直指望自己进宫为妃,最起码攀个门当户对,也好巩固莫家的势力,自己心里虽腹诽,但也念着他们的养育之恩。眼下因为自己惹出祸事,害了父亲,连累莫家,她也曾想过留在宣六遥身边,但宣六遥未开口要她留下,她自然不能没皮没脸。
此时见了母亲这般落魄,自己心里也是下了决心要陪着她,尽自己的孝道,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补偿。
可母亲,却不让她进门。
可是想想,天下哪有母亲不疼自己儿女的呢?她这么说,自然是不愿自己陪她吃苦。可越是这样,自己越是不能弃她而去。
莫紫萸打定主意,恢复冷静,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我就不走。”
莫母气恼地翻了个白眼:“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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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宣六遥是空欢喜了一场。
他张罗着去城里买了新的马车厢,顺便请了泥瓦匠,把这屋子重新翻造一新,算不得豪奢,但总归住着舒服多了。
原本只是停留一日的事,生生被他拖了两三个月。
算起来也是他惹出的事,又是他误杀了莫如是,才连累莫母落至这般境地,他心中愧疚,自然愿意尽力补偿,也好让紫萸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他也想多和她呆一些日子,也不知离开后,能去哪里。
总之由秋拖入了冬。
这几个月,莫紫萸欢喜得很,也恋恋不舍得很。
莫母看在眼里,不见高兴,也不见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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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拖过了年,枝头新芽待发,阿添去两亩薄田里插秧播种,半途气冲冲回屋告状:“姑爷,你那小子拿蛇扔水田里吓唬我!”
他称宣六遥“姑爷”,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心意相属,莫紫萸止过两次无用后,便随他叫去了。
宣六遥跟着他追去田头,胡不宜和佘非忍正在田头打闹,格格格笑得惊鸟乱飞。
这两家伙,楞没眼力见,要玩不能去远些的地方么?
宣六遥把佘非忍唤过来,瞪眼训他:“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把它藏藏好,不许拿出来吓人!你竟然敢用它吓唬阿添,把它扔了!”
佘非忍正在玩的兴头上,叫了起来:“是它不小心掉进水里的,不是故意的!”
竟敢顶嘴,还当着阿添的面。
宣六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一路揪回院子。胡不宜揪着白鹿的长角,一路跟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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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六遥觉得再住下去就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了。
莫母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若隐若现的冷淡让他觉着不自在,尤其阿添又找她告状,说佘非忍身上带了蛇,莫母在屋里大呼小叫:“什么?蛇?你是想吓死我吗?这哪吃得消啊?这里住不得了啊......”
莫紫萸想要进去劝解母亲,却被宣六遥一把拉住了。
“罢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莫紫萸张了张嘴,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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