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愚坐在议事帐里,又气愤又沮丧。
莫紫萸死了,他也有一肚子的伤心与悲愤。宣六遥有他安慰,可又有谁能安慰到他?
是,她是宣六遥心里的娘子,可她,也是他心里某一处,藏着的,美好的秘密——他也曾对她动过心。
只是,他只能把这心动烂在肚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坐成了一棵雕塑。
帐门掀了掀,宣六遥走了进来。
温若愚仍带着气,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宣六遥在他跟前站定,冷静地拱了拱手:“大将军,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段时日的关照。这是置办棺材的银子。棺材我带走了。”
温若愚愕然地坐直身子,看着宣六遥扔给他一个荷包后转身往外走去,他想要挽留,嗓子里却似堵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出不了声。
良久,他终于反应过来,站起来反身一脚踹碎椅子。木块纷飞,从里头滚出一颗用蜡纸包裹的圆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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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外,宣六遥他们已经拉着马车准备出发了。
马车厢的后侧被打开,露出小半截乌木棺。用来装行李的大木箱因为放不下、宣六遥也不肯压在棺上而被丢下了,换成了两个布包袱,塞在棺材和厢壁之间的空隙里。
胡不宜骑着白鹿,宣六遥坐在赶车的佘非忍身侧,马车辘辘地向军营外驶去。
“等一下!”温若愚在车后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已经铁青着脸站在马头,冷冷地看着宣六遥:“这就走了?”
“唔。”
“你们打算去哪里?”
“京城。”
他是要把莫紫萸送到灵山埋下的。京城是繁华之地,灵山是清静之所。想来紫萸会更喜欢灵山这块地杰天灵、他也喜欢呆的地方。
温若愚稍稍缓了脸色:“此地去京城有些时日,紫萸她......你不担心她......?”
他语焉不详,宣六遥却明白了。
去京城,或去灵山,慢行的话要好几日,天气尚暖,莫紫萸的尸体会不会腐烂,可是能怎么办?他总归是要她带回去的。
虽然江左是她的出生之地,但他存了私心。莫如是夫妇都想杀她,也算不得她真正的父母,他自然不会将她与他们合葬,自然是留在自己的身侧是最好的。
自己并没有定颜珠这类的宝物,正准备去慧州城里问问可有卖冰的地方,打算买些大冰块放在马车厢上,也可稍稍延缓些时日。但这种琐碎事,他此时没有心思跟温若愚解释,只默然无语。
温若愚抬起手掌,掌心里一颗黑色的药丸。
宣六遥抬眼看看他,不知何意。
“定颜丸,表哥做的,原本是给我留的。能保三年尸身不腐、容颜如生。”温若愚低声说道。
宣六遥的眼泪不由得涌上,他跳下马车,郑重地深深作了个揖:“温君之恩,在下铭记在心,来日定当相报。”
他将定颜丸小心地放入莫紫萸的嘴里。
一切安绪,他拱手向温若愚告辞,温若愚望着他,幽幽说道:“不苦成婚,还打算让你做上宾。”
宣六遥心下酸楚,只说了句:“后会有期。”
他们终是离开军营,马车走出了很远,宣六遥站起身往后张望,在天边已经显得小小的军营门口,温若愚的身影如半粒芝麻,细微而模糊,清晰而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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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大江码头时时辰尚早,无需住店。宣六遥跟佘非忍一起把马车赶上渡船,又等胡不宜和白鹿安顿好,隔着码头向初遇温若愚的酒楼远远地望了一眼。
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年。
昨日失去心爱之人,今日离开挚诚之友。夏未走,心却冷。
江面上的风浑浊而粗鲁,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打在肌肤上一丝丝地疼痛,尤其想起从江北往江南渡时有紫萸在,而此时从江南往江北渡时,她亦在,只是,不再活着。
过了江,马车继续往北而去。
一路上宣六遥默默无语,佘非忍和胡不宜也默不作声。安静得仿佛天地间只他们一架马车、三个人、一只棺,只知前行,不知哪里是尽头。
佘非忍在心里盘算了两三日后,终于开了口:“师父,当初圣上是让我们找回莫姐姐是么?”
“是。”宣六遥应了一声,他曾经跟他们提过。
佘非忍犹豫了一下,仍是鼓起勇气:“师父,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交差了?”
宣六遥迅速瞥他一眼,久久不语。
“我知道师父伤心,我们也很伤心。但若莫姐姐能说话,她必定也会这么劝师父。”
“交上去,还要得回么?”
“师父会法术,只管交上去便是。交了差,再将莫姐姐弄回来,他们也怪不到你头上。师父往后也不必流落在外,既住不回京城,又回不了宫见皇太后。也不知皇太后这些时日有多担心师父你......"
宣六遥叹口气:“行了。就按你说的。”
佘非忍一高兴,差点瓢了嘴:“师父,那贺雪消......”
“怎么了?”
“啊,没事。”
佘非忍赶紧闭嘴,师父不知道白树真已经回来,他用白树真吓唬贺雪消姐妹,让她俩把房契还给大叔伯的事,还是烂在肚子里好了,免得师父又怪罪白树真。
好在宣六遥一门心思追念莫紫萸,旁的事都已抛之脑后,压根没注意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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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的晚晴宫里,傅飞燕正在对镜拔白发,往日满头的乌发中,已经依稀现出了缕缕白影,香龄想挡也挡不住,今日终于被她发现了。
她微叹口气:“头发总要白的。”
香龄不敢说话。
傅飞燕慢慢地挑着混杂在一头乌黑中的细细的白发,幽幽说道:“当初先帝给六遥赐名,赐了个遥字,我就觉着不好。这孩子生了十三年,倒是有六年不在身边,往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陪本宫?”
“六皇子孝顺,自然要回来陪娘娘的。”
“以前他在灵山,我好歹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如今可好,只说到了江南,什么也不知道......”
“六皇子吉人天相,娘娘大可放心。”
这样的对话,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傅飞燕一遍遍地说,说过了,心里便好受一些,但没一会儿,心就又会荡荡悠悠,无处着落。
一个小宫女急急地奔了进来,神情兴奋又惶恐。
香龄看不得她不稳重,轻声提醒:“什么事?不能悠着点儿?”
小宫女磕磕巴巴地回道:“听说,听说六皇子回来了,正在御书房跟圣上请安......”
沉默。
半晌,傅飞燕忽地起身往外扑,满头乌发飘起,配着宽大的衣袖,像一只急急匆匆起飞的大蝴蝶,满世间要乱闯去。
“娘娘,头发!”
香龄急呼一声,将一心要往外奔的傅飞燕拉回到梳妆台前。
香龄和小宫女一起上手替傅飞燕挽发髻,急切间反而慢了许多。
傅飞燕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发髻梳好,她一颗急慌慌的心却也安定了许多:“罢了,等他来吧。你们去看着,等六皇子过来赶紧禀报。”
“是。”
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他见过圣上后,总归是要来拜见她这个母后的。
傅飞燕坐在正屋,面朝大门,闭目养神。她用心地听着,听是否有脚步声从影壁后转出来。
清风袅袅,花叶轻摇。
终于,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冲进院子:“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傅飞燕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等着。
从影壁后,转出一个小少年,浅色袍子,挺拔而儒秀,仍是那双明亮的杏仁眼,俊朗如月的面孔,就像是昨日才辞行,今日便已归。
只是身量高了些,神情肃然了些,便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的身后,仍跟着那个名叫胡不宜的小丫头,不过已是长高不少,肤色稍黑了些,大眼睛却格外有神。跟在身边的阿九已不在,却是另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小少年。
小少年不紧不慢地走到正屋的门槛外站定,低头请安:“不孝孩儿拜见母后。”
没有回应。
宣六遥抬起头,却见傅飞燕定定地看着他,不喜也不怒。他有些诧异,不知母后怎么了,想了想,或许是自己礼数不够,让她不高兴了。
于是他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扬声说道:“不孝孩儿拜见母后!”
“起来吧。”
“多谢母后。”
宣六遥站起身,等着傅飞燕说话。但她也不说话。
两人隔着门槛面面相觑。
良久,宣六遥有些尴尬地问道:“母后若是无事,那孩儿就先回了?”
傅飞燕的眼睛顿时泛了红。
香龄见势不妙,大着胆子跨了出来:“哎呀殿下,太后娘娘整日里念叨你,想你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刚刚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殿下哪能这么快就走呢?”
“可,”宣六遥低声道,“母后好像不太高兴。”
“娘娘这是高兴坏了。”香龄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道,“殿下那么见外做什么?倒惹娘娘不高兴了,快去哄哄娘娘。”
“是么?”他犹豫着走进屋里,站在傅飞燕跟前,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傅飞燕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两个圈,却仍是不作声。宣六遥恍然大悟,招招手,佘非忍回身从白鹿背上拎下一大串藤盒或竹筒,还有纸包,里头都是些糖糕之类的吃食。
佘非忍把它们一一摆在桌案上,宣六遥解释道:“这是我们从江南带回来的当地土产,母后尝尝。母后别嫌寒碜,等孩儿将来有了本事,再买稀罕的物件送您。”
其实这些都是到了京城后才急急忙忙买的。
反正傅飞燕平时不出宫,也吃不到宫外头的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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