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六遥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终于长叹一声:“家丑不可外扬,但先生既已说到此,再瞒下去,倒显得在下心意不诚。家中夫人乃先妻之妹,却未善待先妻之子,平素里苛责相待,才逼得犬子离家出走。我也曾有心休了夫人,但她已为佘家诞下一子,终是不忍相弃......”
他站起身,有万千烦恼似的,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至宣六遥身前,又是长长一揖:“先生,还有一事相求,夫人所生之子,体弱多病,求了不少良医也无甚起色,先生可否看看,可是惹了什么不吉之物?”
大儿子的事尚未扯清楚,却又挂念了二儿子。
宣六遥微微垂眼:“带贫道去看一眼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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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青颜所生之子佘清寒平素就在她的屋里,躺在摇篮里,小眉小目,惹人怜爱,尤其冲着宣六遥咧嘴一笑,让他生出了怜悯之心。
生母恶毒,稚子无辜。
尤其朱青颜此时舔犊情深,若不是自己曾瞧过佘非忍背上鞭痕,他都要觉着这又是天下一慈母。他抬眼看了一会朱青颜,沉声问道:“令姐逝时,可是二十八九岁?”
“是。”
“凤眼,直鼻,下颌扁圆,穿一身靛蓝牡丹缎裙,身量比尊夫人略高些许,体丰肌润......”
这是朱青颜的样貌,和死去时的穿着。
朱青颜脸色煞白。
佘景纯在一旁皱起眉头,似起疑心。
宣六遥继续往下说:“令姐强挤在夫人体中,身影忽隐忽现,面露痛苦之色,如同旧疾,缠绵不去,想来是我弟子归来曾施过刑术,欲驱走令姐,然道行不够,未能驱净,反令夫人深受其害。待贫道镇上一镇。”
他顿了一会,佘景纯与朱青颜皆未阻拦,想来也不介意他要“镇压朱红颜”之事。
只能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手指一捻,掌心出现一张黄色长纸,又现一枝蘸了红泥的毛笔。他执笔在纸上胡乱地画了几道,本欲贴到朱青颜额上,小小地作弄她一番,但想想自己也没有让它不掉的法术,只能将纸符交给佘景纯:“贴到门上。可镇三日。”
“那三日后呢......”
“等我弟子归来无事后,我即来替佘尚书善后。”他抬手作揖,“告辞。”
不等佘景纯和朱青颜回话,他已掉头扬长而去。
出了佘宅,迎面铁星蓝带了一队捕快正冲着佘宅而来,宣六遥一个隐身术,当着他们的面,钻进了附近街巷。
——老子就是神仙,这都诓不了佘景纯去撤案,那就是他儿子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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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佘非忍的命不算太苦,当日晚上,他就回了梅花观,进门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宣六遥正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遥遥地望着宅子的大门处。见佘非忍回来了,他立时坐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定成月色下一尊玉色的雕塑。
直待佘非忍奔到他跟前,他才板着脸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佘非忍却喘得越发大声,要断气似的,又像一只使不上劲的风箱,无休无止地抽来抽去。
他终于耐不住,提高声量斥道:“好狗不喘气!”
也不知哪里的俗语。
佘非忍顿了一顿,然后伸出红红的小舌头继续无声地喘气,倒真像是一只小狗,有意无意地讨着他的好。
宣六遥有些想笑,却又仍气恼着,只能狠狠地横上一眼。
佘非忍似得了指令,嗖地窜到他膝前跪下,仰着脸看他,半截小舌头仍在唇外吐着,眼里满是委委屈屈的哀求。
这哀求甚是狡猾,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令他笑不得,恼不得。他终是高高扬了手,轻轻搭在佘非忍的一边脸,重重推了一下。
推得他的脑袋歪了一歪。
仅此而已。
他正准备起身离开,佘非忍却一把抱住他的膝:“师父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何事?”
宣六遥上下打量他,除了气喘些,衣裳和头发都算得整齐。
“弟子从八扇门出来后,后头一直跟着佘宅的人,甩都甩不掉。”
“后来呢?”
“原本弟子早两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了。我在城里绕来绕去,怎么也甩不脱。”
那又怎样?
宣六遥不想听下去了,一甩袖,佘非忍立刻小嘴巴巴:“弟子为了甩脱他们奔了两个时辰,累得差得断了气。不过弟子若是会师父那样的易容术和隐身术,今日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这是踮记上了他的易容术和隐身术,算盘打得震天响,连远在天边的小可都听到了,忍不住从云头里甩下几滴雨来。
宣六遥冷哼一声,转身想走,佘非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得他用力一甩,只听“啊!”的一声,佘非忍顺着甩势仰天摔倒,啪叽,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非忍!”
宣六遥扑过去,着急地拍打他的肩膀。
可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真惨。
才被追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又被师父甩了个四脚朝天,连宣六遥也后悔得直想打自己两个耳光。他正想去屋里找醒神药,佘非忍却悠悠醒转,虚弱地捉住他的袍摆:“师父,求你。”
“求什么?”
“弟子怕是没几日好活了,就这么死去,弟子实在不甘心,求师父......教我个一招半式,将来入了地府,我也不再只是一个可怜的、被家里丢弃的人,我可以跟他们说,我师父待我比爹爹还好。师父......”
他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宣六遥握住他的手,食指搭在腕处,急促而有力的脉动像一面小鼓,咚咚咚,敲得宣六遥心头火起。
他一把扔下佘非忍的手。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硬得很,这手甩上去,“梆”的一声。琇書蛧
佘非忍痛得嗷了一声,再装不得要死的模样。
宣六遥却再不回头。
佘非忍在地上躺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握着余痛未消的手腕,默默地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眼珠子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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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宣六遥要去佘宅兑现承诺。
他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易容。
镜中的一角,出现佘非忍的巴掌小脸。
不知怎地,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阿九,也想到了紫萸,他俩都曾在镜中与他对视过。他心中矛盾,不知该把佘非忍当成阿九来防,还是当成紫萸来信。
佘非忍的小脸退去,过一会,又小心翼翼地出现。
罢了。
随缘吧。
他定下心神,仔细鼓捣自己的脸。任佘非忍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末了,才警告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的事,点点滴滴记在阴司功过簿上。记着,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
佘非忍立时应了一声。
师父这话说的,头上既是神明,又怎会记到阴司去?他们又不是同一家。
宣六遥收拾整齐,又变成如假包换的上央,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准备出门:“你和胡不宜留在观中,好好教她读书。”
“是,师父。”
宣六遥离了梅花观,走了一会发现忘了拿拂尘,他正要施展隔空取物术,却福至心灵似的,回了身,一步步走回去取。
拂尘端端正正地摆在小楼外的台阶上,像是知道他要回来取似的。
他脱下鞋子,悄悄地多走了几步路。
屋里,佘非忍正对镜贴胶皮,半张上央的面孔竟已成形,有模有样,若不是那惊慌的一抖扯坏了一块脸皮,今日京城出现两个上央也未可知。
冤孽。
宣六遥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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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宅。
佘景纯与朱青颜在堂屋里端坐,家仆、婢女侍立身后,气氛沉凝。
格嘚嘚嘚......一阵细微的声音,众人侧目望去,朱青颜手中的茶盏颤得如风中秋叶,她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夫君,他们真是神仙?”
“倒也不是。大抵是得了道的真人。”
“真人......真人能平空消失?真人能踩着风火轮穿街走巷、化成一团青烟?怕不是妖道吧?”
“夫人稍安,上央先生原也算是我的同僚,想来没有恶意。”
终于家丁来报,前日里那老道长来了。夫妇二人赶紧出去迎接,却见“上央”站在宅门内,面朝宅子,仰着脸,望着天空不语。
佘景纯浮起笑容,拱手上前:“先生来了!”
宣六遥举手压了一压,瞥他一眼,却是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去。
佘景纯和朱青颜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在宅子里东看西看。
这宅子在京城里不算小了,虽算不上极其豪奢,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挣来的产业。宣六遥动了心思,他替佘非忍觉着不值,这宅子,原本应有佘家嫡长公子的一大份。
走过主楼,他停在一个大屋前头:“这里住着谁?”
佘景纯夫妇互视一眼,佘景纯回道:“原是长子住着,如今他离家出走了,便空着。若是他再不回来,以后便给次子住。”
“哦。”
宣六遥继续往前,直走到西北角长满野草的屋前:“这里谁住?”
“无人住。”
“之前住着谁?”
“......犬子曾住过一阵。”
“难怪。”
“难怪什么?”佘景纯小心问道。
“这两屋上都有吉气,却又根基不稳。如此看来,令长公子极是旺宅,若长公子能住于大屋,吉气旺盛,也能使家宅安宁。可惜啊,长公子不在,是以宅子阴气盈动,反冲撞主母、幼子......”
宣六遥口吐莲花、信口䧳黄。
佘景纯看一眼朱青颜,朱青颜很是心虚,仄摸到宣六遥身侧,小心翼翼地:“先生,我家长子也不知去哪了......”
“找。”
“去哪找?”
宣六遥瞥她一眼:“长公子回来后,必得善待。若不然,也受不得他的福荫。”
“自然,那是自然。先生,我身上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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