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宜欢天喜地,蹦到他面前,将竹筐一放,便开始在里头翻找起来:“糖糕,栗子,团子,花生,蜜枣,哟,还有一只大肥鸭......”
宣六遥扶着大扫帚,往仍开着的宅门望去,那边有个人,个子不高,一身黑色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在耷拉着的大帽子下露出尖尖的下巴。
为何要穿成一身黑色?
他不解地叹口气,冲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吧。”
那人从帽檐下露了半只眼睛看了看他,踌躇着慢慢跨了进来。
“怎么,来送狼肉了?”宣六遥没好气地看着他。
小白眼狼佘非忍默默地点点头:“师父师妹过年好。”
仍是扣着大帽子,没脸见人似的。只胡不宜抬头能看得到一张白净秀气的小脸躲在阴影中,眼底的黑微微一闪一闪,也看不出喜与悲。
宣六遥看不到他的脸,便有些无话可说,但看他全身漆黑地站在雪地里,像一只从魔府里飞出来的大乌鸦,全身笼着一层冷冰冰却又怯生生的丧气,不觉得生了一丝心疼。
“回去后过得如何?你父母对你好吗?”
宣六遥问这话,大约心里已有了答案,看他一身的丝绸衣裳,显然待遇已是不差,只是看他这丧气模样,想必心里总还不痛快着。
“好,好极了。”帽檐下,那张薄红的嘴唇轻轻张合了几下。
“好就行。怎么还不高兴?还记着以前的事呢?”
“不记了。”
“那你丧着张脸做什么?”
“谁说我丧着脸了。”连着披风的大帽子被轻轻掀开,佘非忍巴掌大的小脸露了出来,他笑得眉眼弯弯,细密的牙齿跟雪一样白。
就是,笑得有点怪。
胡不宜可以作证,他是在掀开帽子时才咧开嘴的。不过她作不了证,因为她已经低头吃上了。
宣六遥看看了地上的竹筐,又看了看他,脸色和缓下来:“有心了。”
“有也是狼心。”
佘非忍似乎听懂了他之前说的话里有话,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到底是佘家嫡公子,如今不一样了,该顶的嘴一句不少。宣六遥气笑了,把扫帚把往他手里一扔:“拿着,把这雪扫了。”
佘非忍抬眼看看他,嘴角倒是实实在在地勾上去了。他握紧比他人还高的扫帚,低了头老老实实地扫起雪来。
宣六遥捡了被胡不宜扔掉的那把,两人将大院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胡不宜蹲着的那块地方。然后将抱着大肥鸭在啃的胡不宜扔进空了一半的竹筐,一起抬到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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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扫雪,梅花观也没有别的活了。
宣六遥觉着不该再把佘非忍当成弟子,却又不能像对待没当过自己弟子的别家公子那般客套,他满心地希望佘非忍能跟着胡不宜一起去玩,他也好落个轻松自在。
可佘非忍偏偏时时跟在他身侧,大帽子虽然不扣头上了,披风也脱下来了,里头还好不是一身黑衣,若不然,宣六遥要疑心他是来当刺客的。
今日的他粘粘乎乎的,宣六遥到哪,他就跟到哪。宣六遥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你弟弟身子如何了?”
“挺好。”
“你父母让你去找灵药了?”
“是。”
“你什么时候去?”
“跟他们说的开春。”
“到时陪你一起去?”
“不用。”
倒也是,佘家的仆人多的是,并不用他陪同。宣六遥无话说了。他突然觉得,人一旦分离,那就真的成陌生人了。
佘非忍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抿嘴朝他笑笑,又乖顺得跟以前一样。
终究是个孩子,宣六遥怜惜地摸摸他的头。他似楞了一楞,好半晌,才低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我呆在身边了?”
宣六遥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知道我这人很讨厌。”他低下头,瘦瘦的肩膀微微缩着,“师父早就讨厌我了,我也讨厌我自己。”
“瞎说。”宣六遥心疼地抱住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师父喜欢我什么?”
他的脸贴在宣六遥的胸口,温温凉凉。
“聪明,机灵,听话......”
“师父喜欢我的聪明、机灵、听话,是吗?”
“是。”
“若是我不聪明、不机灵、不听话,师父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
宣六遥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他。
他却轻轻推开他,微微一笑,转身取了披风穿上,将那乌黑的大帽子往头上一扣,又是招呼不打一声,默默地往外走去。
“非忍?”
佘非忍停下,头也不回,幽幽说道:“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了。往后再遇上,你是宣小真人,我是佘小公子,别动不动搂啊抱啊,旁人看了,还不知你有什么异癖。”
宣六遥一张嘴,吸了满口冷气,噎得脸色发白,从心底无端地升起一股火来,恨不得冲着他的背心窝子狠狠地踹上一脚,将他直接踹到宅门外去,别让这梅花观的尘埃脏了他佘小公子的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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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散了。
这两年的师徒情谊,终是没了。
他救他于落魄时,却在他一朝翻身时被无情踹开,像一块帕子似的,擦干抹净,随手一扔,连洗都不带洗。
果然是灵蛇转世,骨子里的冷血与无情。
宣六遥正满心冰冷、眼窝发胀时,一团热乎乎扑进他的怀里。原来是胡不宜,玩够了外头堆起的雪,这会儿朝他撒娇来了。
除了她的手和脸冰凉凉,周身暖乎得如同火炉一般,她却偏偏用最冰的小手捧起他的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直视着他:“宣六遥,你怎么不高兴?”
“嗯?”宣六遥睁大眼睛,强颜欢笑,“我一看到胡不宜,就高兴得很。”
“我也一看到宣六遥就高兴。”
她嘻嘻地笑,笑得从牙齿缝里冒出细碎的泡来。
宣六遥释怀了,有小棉衣般贴心暖人的胡不宜在,没良心的佘非忍走就走了吧。
但愿他没有再有求于自己的时候。
只是他这么无情,将来胡不宜如何跟他真心换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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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非忍孤独地走在街巷中,厚厚的积雪在靴底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像极了他被时时碾压过的心,在每一次碾压后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可是他们谁也听不懂。
包括师父。
这世上,没有人真的喜欢自己。除了死去的母亲,不,她也不喜欢他,若不然,为什么会轻易地将他丢下?留他一个人在这世间孤单地受苦。
父亲不喜欢他,继母不喜欢他,他们只是想要他救佘清寒,等佘清寒的身子好了,他们就会连假装喜欢都不愿意了。
师父不喜欢他,他喜欢的聪明机灵听话,换个人都可以。
胡不宜不喜欢他,她喜欢的只是跟在师父身边的人,谁都可以。
白树真也不喜欢他,它喜欢的,只是他不怕它,它可以安全地呆在他身上而已,等它有一天长大了,它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连他自己也不会喜欢。
街巷一道道地拐着弯,积雪残残缺缺地堆着路面,有些地方已经被踩成冰,滑溜溜的不是太好走,好歹靴子是好靴,鞋底下多镂了几道纹路,只要脚底稳慢,也就不怎么打滑了。
眼前有一双腿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乞丐靠坐在巷边,他的头发蓬乱,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但从他皮肤略有些松弛却又骨节宽大的手来看,这应是一个即将老去的汉子。
他的手直直地冲他伸着,粗哑的嗓子似乎表明,他虽即将老去,但此时还有大把力气对付他这个两日后才九岁的稚童:“小公子,给点银子。”
连行行好也不说,还直接点名要叫银子。
佘非忍从大帽檐下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腰上的皮肤立时能觉着一条细长正围着他,那细长比之前已是粗了些,长了些,白树真时刻贴着他温暖的皮肤,也在不断地长大着。
“没有。”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乞丐嘶哑地笑笑:“小公子身上的衣裳不错,赏给小的暖和暖和吧。”
“没有。”
乞丐从蓬乱的头发后边定定地看他,突然伸手向他抓来,眼前的人影一矮,手抓了个空,肚子上却一阵冰凉。
他低头看,那全身墨黑的小公子正从帽檐下仰着白白的小脸看他,嘴角往一边勾着,露出嘲讽的笑容。
随后,他才看清小公子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那短刀正从他的裤腰下拔出,刀尖上滴着鲜红的血。他摸了摸,裤腰下一片粘乎。
还在发楞,那短刀又插进了他的小腹,随即,第三下、第四下,像在剁一块猪肉,又像是孩子在玩闹似的。
那小公子一边不紧不慢地插着,一边仰脸又朝他笑了笑。
小公子的小脸上,红乎乎一片鲜血,像是在雪地上开起的满树桃花,又却变成山川河流汇在一起直往下淌。
再一笑,连着一口小白牙也沾满了狰狞的浅红。
他只觉身子一轻,再觉不着疼痛。
他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尚残留着积雪的肮脏街巷里。那个穿得像黑乌鸦一般的小公子蹲在他身旁,一刀一刀将他的身子捅成一只泡在血水里的碎葫芦,然后走到一旁用残雪仔细擦尽脸和手,还有那把夺命的短刀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巷子。
他的听觉变得特别灵敏,他听到那小公子在跟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话。
“痛快。”
“你太暴躁了。”
“闭嘴,小心我把你也宰了。”
“我是说,你可以把他留给我,何必脏了你的手?”
他只觉一身恶寒,再听不下去,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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