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继母对着他的笑,和他们对着弟弟的笑,明明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同样两个果皮完好的果子,一个里头已经烂透了,一个却是正正好。
给他的,偏偏是那个烂透的了。
就像他俩对他的心。
此时,宅子里最热闹的时分已是过去,他躺在床上,对着静寂的黑暗发呆。外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听着像是朱青颜又来了。
他的心嘣的一跳,竟生出一丝期盼,却又立即觉着,她明明是个坏透了的女人,自己应当厌憎极了她才对。
屋门口现出半边烛光,朱青颜端了烛台站在门口将进未进,一张柔媚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非忍,要点灯吗?”
“不要。”
烛光隐去,被端走了。
却仍有人摸着黑,悉悉索索地走进来。
佘非忍的心揪成了一团,不知是喜是悲。那人在床边坐下,微凉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摸了几下,朱青颜温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不是身子不适吧?”
他微微摇摇头。
朱青颜在黑暗里沉默一会,又问:“想你母亲了?”
是的,他想。
可是他不想说,只是朝里翻了个身,把背脊对着她。
她轻轻叹了一声,悉悉索索地,在他身后躺下,轻轻地把他笼在怀里:“想就想,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她吐了口气。
他闭上眼,似乎真的是母亲朱红颜,在哄着他睡觉。
朱青颜轻轻哼唱起来,声音低低柔柔,蜿蜿蜒蜒,像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似的,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拍着,偶尔,她停下来,摸摸他的脸颊,摸到他眼角处溢出的泪,又是轻叹一声,把他笼得更紧。
他发起抖,转了身抱住朱青颜,闷着脸,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
朱青颜紧紧地抱着他,任着他在她怀里抽泣,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她肩上的衣裳,紧得衣领几乎要勒住她的脖子,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衣领越来越紧,她想把最上边的那粒扣子解开,手臂却被他压在身下,动也动不得。
她勉强叫了一声:“非忍。”
他止住了哭泣,却没有松手。
本来屋里就黑,朱青颜不知眼前的一阵一阵的乌黑,是夜色的黑,还是透不过气的黑。她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上的气力慢慢在抽去。
她觉着她要死了,死在佘非忍的床上。
突然,脖颈一松,又冷又热的空气涌了进来,她用力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觉着全身又活了过来。一低头,佘非忍微仰着脸,在她怀里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比黑暗更暗,像两个黑洞似的,阴森森地冒着冷气。
朱青颜头皮轰地炸开,一股凉气在全身窜了个遍,只觉手脚冰冷,身子发寒。她试着推了推他,他的手却又揪住了她别处的衣裳,却是紧贴着她不松开。
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变得冷冷冰冰,没有活气似的。
她怕得要死,想叫,那声音却只在身子里打转,偏偏冲不出嗓子去。她想推开他,手却软绵绵的抬都抬不起。
他无声无息地游上来,把脸凑得很近,黑洞洞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仿若要吸去她眼里所有的活气似的。
“母亲,母亲......”
他一声声地低唤,声音低得像是从地下慢慢钻起,钻进她的耳朵,她的心里。
她在心里回道:“好,我做你的母亲。”
他似听见了,咧开嘴笑了:“母亲,母亲......”
她听得要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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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快要无法呼吸之时,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竟然不知何时在佘非忍的床上睡了过去,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而佘非忍背对着她,在她怀里沉沉地睡着,就像昨晚她刚笼住他时的模样。
原来这是个噩梦。
朱青颜心有余悸,忍不住大口地喘了几下。她轻轻抽了抽被压在佘非忍身下的胳膊,大约惊动了他,他翻了个身,睁眼瞧见她,楞了一楞,仿佛已是忘了她在。
随即,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很难为情地一笑,却也没有放开她胳膊的意思,倒把脸偏向了她,闭上眼又睡了起来,呼吸绵长,有些沉重,似在刻意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朱青颜有些楞怔,他这是真把自己当成母亲了?
看来,自己快要收服他了。
她忘了昨夜那个让她怕极了的梦,从心里升起一股得意,还有窃喜,再加把劲,让他死心塌地的,等雪一化,就让他上路找灵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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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了,元宵还未过。
不过也近了。
佘清寒虽然这些日身子还算平安,但脉象仍是虚得很,郎中说,就像芦苇的嫩尖,一不小心可能就......朱青颜想,等元宵过了,就让佘非忍出发。
最好,连元宵也别过了,明日就出发。
她原本想经常把佘清寒抱给佘非忍看,让他生起怜爱之情,可是天气寒冷,她不舍得,怕不小心冻着。她有几次把佘非忍硬是推到佘清寒的摇篮前,可他没太大兴趣,看了一眼便走了。
倒是每次她去看他的时候,他眼光灼灼,虽嘴上不说,却似心里高兴得很。
她想,得来个狠的。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来狠的,她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哄得他一日比一日地依赖她,总不自觉地把“母亲”两字挂在嘴边。但她知道,就这样,还不足以让他为了佘清寒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
这一日是正月十三,她坐在屋里怔怔发呆。
外头日光很好,桃红总是找借口出屋门,偷着去晒太阳。她却坐在屋里,觉着暗处最好,何况,这暗处里,还有她的亲儿子佘清寒。
“母亲。”
一声轻唤惊醒了她,她往屋门口望去。
佘非忍披着件漆黑乌亮的披风,大帽檐扣在头上,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着一张润红的小嘴轻轻地抿着。只看嘴,便知道这张面孔长得秀气。
他很少主动来她的屋。
朱青颜有些诧异,仍是温柔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母亲,元宵节了。”
“是。”
元宵节在后日,佘非忍说得没头没脑,朱青颜不知他想说什么。
“我母亲每年元宵节前会带我上街......”
“哦。”
朱青颜无声地张了张嘴,她想起来了,姐姐在时,每个节日前,她都会带着宝贝儿子去街上买好多应节的物事,堆得满屋都是。
按理说,她如今诚心想做他的母亲,是该依了惯例去。
她此时只想在这暖烘烘的屋里守着她亲生儿子佘清寒,可是,做戏已经做到此时,万不可功亏一篑了。
身子沉重地只想粘在椅子上,朱青颜仍是勉强笑了笑:“好,母亲带你去。”
她满身不愿地,跟在佘非忍的身后,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个子矮,披风又是滑溜溜的,她有几次差点跟丢了他。
她掀了他的大帽檐,想着即便是扶着他的脖子或后脑,也稍许称手些。
可他却像怕着日头晒似的,又把那大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她只能盯着他的大帽檐,七拐八绕,等她左右张望时,却发现把桃红她们走丢了,她和佘非忍两人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只知道这里是一条窄巷,巷边的一排屋子,像被火烧过了似的,又从那些黑缝里长出许多杂草来,大白天的有些阴森。
“非忍,我们这是在哪里?”她有些害怕。
没有回应。
她低头一看,连佘非忍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将她一人扔在这堆破砖烂瓦中,连路都走不平。
“非忍!佘非忍!”她大声地喊。
四周静悄悄,连日光也暗了半分。
旁边的破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她探头望了望,看到佘非忍的半袭黑披风在里头闪了一闪。她轻唤一声:“非忍?”
“母亲。”他回应了,声音低而细,似很吃力。
得了他的回应,朱青颜壮了些胆子,提起裙裾走了进去。院门也是残旧,她没有在意,门框边上歪了一块小牌子,上头写了香庐观三字。
里边的屋子已破了半边顶,地上凌乱地铺着发黑的碎砖杂木,硌脚地很。她很小心地挑着好下脚的地方,慢慢走进里头的屋子,却惊得两脚发麻,下意识地要往外逃。
里头,佘非忍坐在地上,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绳,那绳却不是绳,是一条头细、尾巴更细的小白蛇,满满地绕住了他的脖子,他被勒得难以呼吸,从鼻子里慢慢淌下鲜血,他一手抓着小白蛇,一手直直地伸向她,艰难地呼喊:“母亲,救我......”
“啊--”
她终于从嗓子里挤出半声尖叫,双腿终于有了知觉,虽然发软,却能动了。
她返身就逃,不顾那些绊脚的砖瓦,几步便纵出了院子,冲到小巷中。
巷子外,日头明晃晃的。
而朱青颜的眼前却是一阵阵地发黑。
怎么办?
救,还是不救?
她怕极了。
可佘非忍快要死了。
救,自然要救。她还要他去替清寒找灵药呢!
她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回头又冲了进去,也来不及找能挑开蛇的竹枝木棍什么的,一边尖叫着,一边将手伸向了他脖子上的白蛇。
虽然听说打蛇要打七寸,但她不知道七寸在哪里,只抓着它光溜溜的身子,闭着眼不要命地叫、不要命地扯,突然,她的手背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她松了手,手心里游过一阵滑腻,随即空空荡荡。
她鼓起勇气睁了眼去看,佘非忍已晕倒在地,脖子上一圈红痕,再看看周围,那小白蛇已没了踪影,不知所踪。
朱青颜只觉心里揪得厉害,她害怕白蛇仍在屋里,抱起佘非忍用力往外拖,一直拖,一直拖,直拖到明晃晃的巷子外,才把他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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