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六遥坐在苏四海的床头,那把椅子还在,他却没脸去坐了。
一旁,柯祖明脸色颓然。
这谋反大业因为苏四海的昏迷又陷入僵局。
连宣六遥看着他们都觉得有些心疼。他理解这种想办事却迟迟办不了还得提心吊胆、日夜难安的滋味,所以他让柯祖明歇着去了,自己陪在苏四海身边,等着他醒过来。
宋子规端来大夫煎的汤药,吹凉了,掰开苏四海的嘴,一点一点地倒进去。褐色的汤药从苏四海的嘴角溢出,泼湿了枕头和被褥。宋子规突然抱着他的头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很是悲伤。
宣六遥惊得目瞪口呆。
宋子规是京城的一个兵士小头目,苏四海是西北边境的一个大将领,且不说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他们又哪来这份情谊,不但勾结谋反这种大业,如今还像死了亲人般的悲伤?
看看两人的长相,除了五官位置和数目一样,其它的,也都不同啊。
宋子规哭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干了眼泪,低着头出去了。
宣六遥歪着头看站在一旁的胡不宜和莫紫萸,两人永远是那副无辜而清澈的面容,尤其胡不宜,丝毫不知自己做下了什么事,更不觉得自己做这事有什么过错。
宣六遥伸手搂过她,想要好好跟她讲道理,却觉得,错都在他自己。
他身为皇殿下,无法协调将领之间的矛盾;贸贸然捅马却未能及时解释,既想隐瞒自己的灵力,又想给苏四海一个没有受伤的惊喜,致使他发狂,才让胡不宜为了保护自己而踢伤了他。
他黯然神伤。
胡不宜走过来认真而轻柔地托着他的脸颊,眼睛乌亮乌亮:“宣六遥,你别怕,我会护着你。”
她的眼里映着他。清澈热忱的她——和无能的自己。
他一把抱紧胡不宜,满心满眼的滚烫:“胡不宜......我......是我连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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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四海昏迷不醒,药汤不进。
大夫没办法,只能替他针灸。细细的银针插满了他的头侧,像半只豪猪似的,宣六遥知道自己不该笑,可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一抬头,宋子规满眼悲伤,柯祖明满眼颓丧,宣六遥赶紧低了头,做出一副沉痛的模样。三人在床前默哀了半日,终于,苏四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吟。
宋子规立刻扑到床前,孝子一般地跪了下来:“大将军,你醒了?”
苏四海慢慢睁开眼,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宋子规脸上,看了一会,迟疑地开了口:“子规?”
“是我,是我,大将军。”宋子规很是欣喜。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京城了吗?”
“是,这次是护着皇殿下来的,大将军不记得了吗?皇殿下要替圣上找圣药,大将军不也要跟皇殿下共谋大业嘛?”宋子规轻声细语。
苏四海却很茫然:“皇殿下?哪个皇殿下?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一片静默。
连宋子规也不说话了。
苏四海抬眼缓缓四顾,看了一眼宣六遥,又望了一眼柯祖明,再看过去,看到了胡不宜和莫紫萸。他的眼睛顿时亮了:“晴姐姐,你也在这里?”
他撑起身,上下打量莫紫萸,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晴姐姐,这么些年,你的模样一点也没变。”
他又恍然大悟:“瞧我,她怎么可能是晴姐姐呢,她这年纪,该是晴姐姐的女儿了。”
莫紫萸悄悄地挪着脚,将自己隐在宣六遥身后。宣六遥回了头,低声问她:“你母亲闺名里有晴字么?”
“没有。”
“你确定?”
莫紫萸悄声回道:“我爹叫我娘大宝贝,没有晴字。”
“哦。”宣六遥回转身,噗地笑出声。
苏四海立时盯牢了他,死死地盯了好一会,半晌,才阴沉沉地问道:“你小子笑什么?”
旁人都变了脸色。
宋子规低声说道:“大将军,这位是皇殿下,先皇的六皇子。”
“六皇子?......哦,都这么大了。不是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嘛。”
越说越不像话。
宋子规赶紧劝着苏四海歇息,柯祖明也上前相劝,苏四海却皱着眉问:“你谁?”
他只认得了宋子规。
再多说几句,发现他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一会记着自己二十多岁跟着苏老将军,一会记着自己尚是个热血少年,宋子规瘫坐在地,双目空洞。
柯祖明本就未在朝廷挂名,苏四海认他,他就是幕僚,苏四海不认他,他连个小兵都不是。他沉默一会:“或许,过几日大将军便好了。”
“是,是。”宋子规立刻站起身,“我们还是当大将军尚在病中。”
话音未落,背后被重重拍了一下:“什么病中?我好着呢。”
苏四海不顾众人阻拦,拔腿就往外走,将军府里走一圈,安邑城里走一圈,见着王北斗,像见着老相识似的扬声招呼:“王将军,巡城哪!”
王北斗盯着他大摇大摆走过的背影,又望了望一脸紧张地跟在后边的宋子规一行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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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苏四海又兴冲冲地来到宣六遥的院子里:“六皇子,听说你要上天会山采雪莲?”
“是。”
“走,我带你去!”
“哎?”
宣六遥有些意外,他仔细看看苏四海,头侧已经消肿,今日穿的是件暗红色的袍子,全身上下看着倒是清爽得很,连平素不离手的手杖也不用了,腰里挂着一把长剑,精气神看着竟像年轻了几岁。
只是不知道脑子可曾好透?
“走吧。”苏四海拍着他的肩,“我老早就想去了,正好,子规说上天会山的行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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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四海没有带柯祖明,因为他不认得他。柯祖明也不想去,去了也没什么好处。
别的人,都是原封不动。
不过宣六遥有了一匹矮些的马,不用跟他挤在一起了。
一行人顺利地来到天会山脚下。天会山远看时已觉巍峨,及至山脚时,仰头一看,便觉幕天席地似的,直让人疑心能不能顺利地爬上去。雪厚得让人觉着这原本就是一座由雪堆砌而成的山,大约是无处落脚的。
他们在山脚下扎好帐篷,总归不能在山上过夜。
忙完后,已是日头转西,今日即便上山,也爬不了多远。苏四海发令今日原地歇息,明日再上山。他除了过去的事记得乱七八糟,别的倒还好。
营地扎在向阳的山脚,宣六遥带着胡不宜俩人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转悠,那边有一条碧蓝的浅湖,清得透底,湖里还能见着一条条细如无鳞的鱼游来游去,胡不宜和莫紫萸蹲在水边,伸手去捞小鱼。鱼游得飞快,从指缝间穿过,手底下滑过,俩人一惊一乍,大呼小叫。
总归是胡不宜叫得更响亮。
宣六遥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嬉闹,只觉着好山好水好风景,无妻却已有俩女。他前世似乎总在倥偬,又或在奔忙,鲜少享人伦之乐,如今虽亦奔波,却有俩个女儿陪伴身侧,也是一乐事。
他竟已不知不觉将莫紫萸看成女儿,那个她——紫萸,又叫林宁或胡的她,恍然如一个梦,像是这湖里的一条鱼,来过,却已不见。他惆怅地叹口气,却觉肩上一沉,苏四海搂上了他的肩:“六皇子,第一次来西北?”
“唔。”宣六遥含含糊糊地回他。
“美么?”
“美。”
苏四海得了认同,放眼四顾,颇有几分豪气地说道:“等我成了大将军,我就上奏朝廷,把这天会山打下来,归到大梁朝。这山、这水,这水里的鱼、山上的雪莲,便只能是我们大梁朝百姓的了!”
宣六遥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清醒时也未听他说要把这天会山拿下来啊。
苏四海垂着眼,斜斜地看他,薄长的嘴角微微勾着,似有种胸怀大志的得意。日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泛着一层浅金的光芒,而他的皮肤,是略有些发白的,黑眼珠藏在半合的眼皮下,幽幽沉沉,看似清醒尖锐,可他又是混沌的,宣六遥便觉出一种隐隐的癫狂。
他暗暗打了个寒颤,只点点头:“是,这天会山,当是我们大梁朝的。”
苏四海用力搂了搂他的肩,得遇知己一般的心有灵犀,下一刻,却又把心思转到了莫紫萸身上:“这丫头我见过的,她是晴姐姐家的。”
“是么。”
“我要把她收了。”苏四海说完,放开宣六遥向她走去。
大踏步的,几步就走到她身后,未待宣六遥想明白他想干什么,他已经从莫紫萸身后一把将她抱起,像抱一条大鱼似的,转身便往帐篷处走。
莫紫萸惊叫一声,两只手下意识地去掰苏四海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张娇俏的小脸吓得煞白。
啊!
一声短促的呼声。
苏四海扑地单膝跪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莫紫萸趁机逃开。
他只觉腿弯处一阵剧痛,刚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不太相信,谁敢踢他这个将军?慢慢转过头,却见刚那五六岁的小女娃正站在身后,气恨恨地瞪着他。
“你踢我?”他瞪向小女娃,却见宣六遥奔过来,一把将小女娃藏到自己身后。
他缓缓抬眼看向宣六遥:“她踢我。”
宣六遥又气又无奈,只得面无表情地回道:“她没踢,是你自己跌倒的。”
苏四海诧异地挑起眉,转回头扫视一圈地面,地上颇多石块,自己跌倒倒亦可能,约摸是跌了,腿弯处才会疼。他只能信了,试着站起身,膝盖抬了抬,却又跪了回去。
还痛着。
宋子规自然看见了这一幕,莫紫萸惊叫时他们便都看到了。他奔过来,却被宣六遥冷冷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
苏四海只得向宣六遥求助,他回身伸出手,委屈巴巴:“扶我。”
“自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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