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他听到身边有呼吸声。
有呼吸声太正常了。
但他觉得不正常。
那呼吸声在他头顶上方,似乎有人在头边窥伺着他。他一睁眼,吓得猛地抖了一抖。
上方一张煞白的脸,乌黑的眼死沉沉地盯着他——又是朱青颜,还是蹲在他头顶那边,从他看起来,那张脸倒了过来,越发地阴森诡异。
未等他定下心神开口询问,朱青颜又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径直回房了。
似乎就是来吓他一吓。
还好只是吓一下。若是真的手里揣了刀行凶,他还来不及催开结界呢。
白鹿呢?
怎么也不警示一下?
宣六遥坐起身环顾,白鹿是在警戒着,站在墙边盯着,只是朱青颜又未拔刀,又未掐脖子,它也不好驱赶这家的主人哪。
宣六遥只得坐在被褥上,时刻提防着朱青颜再来。
她还真来了,每次都在他迷迷瞪瞪时往他面前一站,待他吓得一激灵,她又面不改色地进去了。
而房内,佘景纯的鼾声此起彼伏。
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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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天亮时,宣六遥终于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这次哪怕朱青颜真拔出刀来,他怕也是醒不过来了。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宣六遥侧了侧耳朵又睡着了,直到有人噼哩啪拉地拍他的肩,才睡眼惺松地睁开眼:“嗯?”
眼前是胡不宜那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她凑得近近的,声音也是低低的:“佘非忍的娘死了,他爹疯了。”
“啊?”
他大吃一惊,起身冲进里屋——里屋有传出一声呜咽。
房梁上直直地挂着朱青颜,仍是那身华衣锦袍。大约她昨晚便已想好,穿得体体面面地,去见在地府里等了她四年的姐姐朱红颜——她当年,也是如此挂在梁上。
她那时逼得姐姐自尽。
如今,也以同样的方式,自尽了。
佘景纯跪伏在地上,悲痛万分。他先后娶的两个妻子,她们是亲姐妹,先后嫁给他,又先后悬着梁地离开他。
而他,昨日才失幼子。
而佘非忍,仰头看着挂在梁上的继母朱青颜,白净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眼底乌漆麻黑、难辨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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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白溪山走时留下了两个随从,他们去城里帮忙买了棺椁,布置了灵堂。
佘景纯一连受了两次重击,已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仿若是个只留了躯壳的孤魂野鬼,旁人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让他做,他便呆呆地一动不动。
好不容易三日过,棺椁葬在佘清寒旁边,也算母子团聚,想来朱青颜应是欢喜的。
宣六遥为难地看着提线木偶似的佘景纯,也只能把他带上。
他又托那两个随从去城里购置马车,把佘家的一点细软家当和佘景纯这个大男人一并塞进马车,由冷静得似乎没有心肺的佘非忍赶车,带着众人往慧州城去了。
客栈里还有些行李。
取了行李,宣六遥打算离开此地。他不再去想宣四年的事,眼下宣五尧皇帝当得好好的,白溪山是不是四皇兄似乎不重要。
刚出客栈,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温若愚正骑在马上冲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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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去哪儿?
他自然被拉去了温家军的军营。
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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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烦的是温若愚不停地在他耳边盘问:“紫萸怎么活过来了?那定颜丸有起死回生之效?”
起死回生?
宣六遥蓦地睁大了眼。
他竟然忘了莫紫萸身上还有一颗起死回生珠,他已经有咒语了,为何不用在佘清寒和朱青颜身上呢?这样,佘景纯便又有家了。
佘景纯呵呵地笑了。
也不知为何而笑。正如胡不宜说的,他疯了。
宣六遥叹口气,罢了,朱青颜即便活过来,侍奉一个幼儿、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丈夫,怕是她情愿重新投胎去。
他没好气地推开温若愚:“不是。”
“那她怎么活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我那定颜丸有此功效......只是,她怎么不认得我了?”
宣六遥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还魂、夺舍。白溪山是不是借了宣四年的身子活过来的,若不然,如何解释明明是宣四年的身子,他却毫不认得旧人旧事呢?
想必是的。
“哎,”有人捅捅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他侧过脸。温若愚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近在眼前,笑笑地,如一轮倒扣的弯月,满是欢喜。
“想你啊。”他懒懒地回道。
“真的?”那双眼睛嗖得又亮了许多。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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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景纯似乎很喜欢跟兵士们一起训练。
他也算人高马大,往兵士中一站显眼得很,只是脑子不太灵活,动作常常跟旁人反着做,常扰得别的兵士没有心思训练光看着他笑了。
温若愚和宣六遥很是无奈。
他们只能去找佘非忍:“你倒是看着些你的父亲啊。”
佘非忍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哦。”
只哦不做。
佘景纯仍每日在训练场当一枚人高马大的笑话,甚至晚上睡觉也混去了兵士们的通铺,总有人睡睡觉发现旁边变挤了。温若愚只得给他安排一个床铺,也就安生多了。
这一日傍晚,宣六遥经过登高台,不经意间转头望过去。
台上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朝着东方默然不动。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背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宣六遥仿佛看见了“她”,那时,“她”也爱坐在那儿望着远方。
可惜这个背影不是“她”,而是佘非忍。
他这些日子总有些魂不守舍。
宣六遥走过去登上高台,轻轻坐到他身边。他跟三年前刚到身边时相比,个子已是高了不少,眼底褪尽稚嫩,深沉得几乎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少年。
“非忍......”宣六遥搂过他的肩,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师父不用安慰我,过些日子就好了。”佘非忍直视着前方,平静地吐出一句话。
“嗯。”宣六遥拍拍他,然后自己坐正了,跟他一起望着远方,“其实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很聪明,拿得起放得下,也豁得出去。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一些坎,等跨过去,你就不觉得什么了,因为你比从前更强了。”
“其实,我有时也挺心疼姨母的。”佘非忍突然来了一句。
“哎?”宣六遥有些意外,京城谁不知道佘家新主母待这个外甥兼继子如虎?佘非忍自己也是被姨母逼得两次离家出走,放着好好的富贵公子不当,来做他的杂役弟子。这会儿他竟然说他心疼这个继母,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心肠这么软呢?
“她如今死了,我......好高兴。”
“哎?”
佘非忍干笑两声,随即苦下脸埋进宣六遥的怀里哭了:“我没看见,我没看见他掉进去。若是看到了,我不会由着他就这么死掉的。他是我弟弟呀,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受了那么些罪救回来的......他怎么就死了呢?我不是白受罪了嘛.....呜呜......我原本还想跟莫小姐借那起死回生珠,可父亲这么说我,我便不愿了......”
宣六遥的胸前热热烫烫,那是佘非忍的眼泪。
“要么,我们回去把他俩救回来?”他试探着问。
可佘非忍摇摇头:“算了。让她们陪着我母亲吧。再说了,万一那珠子用一次少一次,还是留着救自己人吧。”
胸口从热转冷,那是佘非忍滚烫的泪水已然凉透。宣六遥很是无语,想要把他推开,他却粘乎着不肯起身,似乎要赖着他的怀抱。
他只能抱着他,用下巴轻轻抵在佘非忍的头顶,觉着自己此时像是他的另一个爹——又一个摸不透儿子心思的爹。
一个人影缓缓走近,他侧眼望去,半昏的暮色中,温若愚正一脸惊诧地望着他俩。
他已经发现宣六遥身侧换了一个差不多年纪也同样清秀的弟子,但没想到他俩感情这么好,都抱一起了。他明明记得宣六遥是喜欢莫紫萸的。
宣六遥明白了他眼里的意思,指指怀里:“还是他,我的小弟子非忍。”
“哎?”
“以前,易了容。”
“哦,”温若愚恍然大悟,“我说呢。哎,那你呢,易容了么?”
宣六遥爽快地白他一眼,温若愚咧嘴笑了,眼睛如弯月,让他想起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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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愚又在帐内请宣六遥喝酒,胡不宜仨人作陪。他的目光总往莫紫萸处看,看了,又叹息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你那定颜丸疗效实在局促得很。”
“真是那定颜丸起了用?”温若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我让表哥多做些,最好能做几千、几万颗,这样打仗就不怕了。反正死了多少人还能活过来。”
宣六遥想笑,又觉着不太好。他想了想:“温兄,她......其实没活过来。”
他凑近迷惑的温若愚耳边低语:“回来的不是她,所以她不认得你。这里是她第一次来。”
“哦。”
恍然大悟的温若愚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这时,厢帘被掀了开来,一个神情沉稳的少年和一个俏丽少女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戎装,佩着长剑。他俩看见宣六遥,眼睛都亮了一亮。
然而少年已经开口喊道:“父亲。”
“哎。”宣六遥顺口应了一嘴,立时发现自己应错了,心里臊得慌,赶紧招呼道,“不苦,玳弦,快坐。”
温若愚还在摸着下巴想心思,宣六遥只得寒喧:“哦哟,长高了,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皇殿下谬赞,不敢当。”温不苦起身拱手回道。
宣六遥赶紧示意他坐下,这孩子,礼节就是周到。不像封玳弦,只垂着眼咬嘴唇,连个招呼也不打,想来还在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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