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封玳瑶静静地蜷在床上。
已是很晚了,她无处可去,只能仍栖身佘非忍的睡屋。
脖下和肚子仍隐隐作痛着,泪水已经流得快干了。
宣六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
纵使天人都可以欺辱她、对她拳打脚踢,可他宣六遥,在她心里如温润君子般的皇殿下,怎可如此粗暴冷酷地对待她?
在他心里,她竟不如他屋里的一个丫头么?
纵使她动手在先,可她仅仅扯了一下丫头的头发,那丫头也已经还过手了好么!而且她想起来了,这个丫头,正是从前在长安街上打过她的那个小女娃!
宣六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将你剥皮生啖,然后把那丫头也杀掉!
封玳瑶在心里痛骂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斜对面的屋里,宣六遥仍沮丧万分。他知道封玳瑶行事乖张,不想与她对着来,免得往后她再给木王府下绊子,他已经委屈求全、强颜欢笑了陪了她一整日,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烟花深入卖笑的苦命女子。
委屈似乎也求不得全。
他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下子封玳瑶算是恨死他了,木王府和晚晴宫随时可能会被圣上枕边的大风吹得晃晃悠悠。
桂无苔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她自小离开封家,对这个嫡姐并不了解,也不知宣六遥今晚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也未见他如此凶恶过,那瞬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或许男人都有两副面孔吧。
就像兰王,做白溪山时多么专一深情,从不鄙视她的身份卑微,也从来对她尊重有加,谁承想一转眼当了皇殿下便将她弃之如敝履呢?
或许宣六遥也一样,有一张温和斯文的脸,却藏了一颗凶恶暴躁的心。若是有一日能登上皇位为所欲为时,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喜怒无常、暴虐之人?
要知道,做捕快的那些年里见过的杀人凶犯,平素里也不全然是一副恶人的面孔啊。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宣六遥翻了个身,直勾勾地看着她。
烛火已熄,他的眼睛在幽暗中泛着几点光。
依稀能看出,他此时的神情仍是绷紧的。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桂无苔等着,可良久,他却又翻过身,又过一会,他坐起身,踢踏着鞋子往外走。
桂无苔赶紧起身,拿了袍子跟在他身后。
他却去了只隔了一间起居屋的胡不宜的睡房。他站在睡房门前耐心而又轻缓地敲门,直到里头应了一声,他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桂无苔抱着袍子,在屋外站了许久,沉默地返身回屋。
胡不宜的屋里,宣六遥取出夜明珠塞在发束中,拖了一张椅子坐到胡不宜的床边,隔着帐帷问:“胡不宜,你还记得莫姐姐么......是从前那个莫姐姐。”
胡不宜扒开帐帷一角,露出脸庞看他:“记得,怎么了?”
“她那时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跟我讲讲?”
胡不宜露出疑惑:“怎么了?”
“想听。”
“哦。”
胡不宜坐起身,两只白净的脚无意地伸出被窝外。宣六遥把它们塞进被子,细细地听她一点一点地回忆“她”。
那时胡不宜还小,也就三、四岁,可很神奇地,似乎记得颇是清楚。
他在她的回忆中回到了与“她”相伴的时光,甚至看到了那时他不在她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仿若那短短两年的时日里,他时时刻刻地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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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身上很是温暖。他记不清何时回的屋,桂无苔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整个身子都贴着他。
他有些不自在她对他如此亲昵。
虽然为了生世子,他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他也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心里也是护着她的,但终究,他觉着与她是隔了一层的。
隔的是什么?或许是宣四年,或许是“她”。
他小心地挪开她的手臂,她在耳边轻声地昵喃一声,又把手搭上了他的身前。
昵喃声如轻燕细语,却也像在他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他压住心头的惊悸,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分明是胡不宜那张娇俏似花的少女面庞。她睡得香甜,脸蛋红扑扑的,如同小时那般。
可她早已不是小时。
她已长大了。
他昨夜竟未回自己的屋,而是在迷糊间觉着了冷,自己钻进胡不宜的被窝去了。或许当时他以为,他是在过去。
重新挪开她的手臂是一段无比艰难的过程。他总算在她睁开眼之前脱了身,悄悄地出了屋。可回到自己房中,面对桂无苔沉默的眼神时,他觉着自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贼,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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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无语。
封玳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幽魂似地,站在屋门口:“宣六遥,送我回宫。”
她说过还要玩耍几日,但昨晚几乎被宣六遥掐死,她自然没心思再继续玩耍下去。她仍穿着男装,头发束得整整齐齐,唯一双眼睛红肿似桃。
“好。”
宣六遥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虽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但也未多说一句。
没什么好说的,掐了就是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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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宫里递交了入宫请安的奏折,很快批了下来。他让封玳瑶换上婢女的衣裳,草率地涂了些颜汁,便带进了宫里,顺利地将佘非忍换了出来。
卸去易容后的佘非忍似乎比入宫前要胖了些,脸颊略略鼓了些,遗憾间却又神采飞扬:“难怪天下女子都想当皇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珍奇宝物,无不尽有。”
他取出从宫里顺出来的几块玉璧:“看,只一块便抵半个宅子。”
宣六遥看不惯他的轻浮模样,抬了抬眼皮:“你孤身一人在宫里,虽两眼一抹黑,竟能活得如此滋润,倒也是个人才。”
“自然有人相助。”他得意一笑,“那个柳绵,你们还记得么?她做了皇后的贴身婢女,凡事有她在身旁提醒着。”
“行了。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下。”他扫视一圈,屋里,桂无苔和胡不宜也都在,“太后已经给胡不宜挑了两个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也安排了让我带胡不宜去相看一眼,挑一个更顺眼的成婚。非忍,师父当初答应你的事,怕是办不到了。”
屋内一片沉寂。
佘非忍和胡不宜皆面目呆滞,似乎傻了一般。
桂无苔的眼里流露出愕然和隐隐的责备,似在怪他的始乱终弃。他觉着百口莫辩,不如不辩,好在胡不宜并不知那夜他钻进了她的被窝。
良久,胡不宜含着眼泪站起身:“我不想嫁给旁人。”
“那你要嫁谁?”
宣六遥脱口而出。一出口便后悔了。
果然胡不宜回道:“我要嫁你,我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胡闹。我是你师父,你怎好嫁我?太后替你选的两个,都是新进的学士,年青有识、前途无量,你嫁过去又是正妻,将来是官臣贵妇、当家主母,可不比在这王府里好?”
“我不嫁!”
“不嫁也得嫁。过了年你就十六了,再不嫁,越发地难挑佳婿。我又不能让你随便嫁个人家。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就带你去见人。”他斩钉截铁。
胡不宜不再说话,只转了身,噔噔噔了回自己屋去了。佘非忍随后也不发一言地离去,那几块玉璧就扔在桌上,才刚当成宝贝似的,这会儿浑然不在眼里似的。
可没一会,他又返回来,把玉璧满把一撸,冷着脸走了。
宣六遥心里像塌了一座山似的,空空荡荡、荒荒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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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样了,你为何不娶胡不宜?”桂无苔问。
宣六遥抬起头,求饶似地看着她:“我不曾动她。那晚我是迷糊了,我和她是清白的。”
“是你自己大半夜地,只穿着内衫衬裤地进她的闺房,这会儿你说你迷糊了?”
“我......”宣六遥只觉心上像有一根绳子栓着,一紧一紧地拼命拉扯,“我是想她了。”
桂无苔更觉不可理喻:“想她你去找胡不宜?什么道理。”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找她。”他痛苦地抱住头,“无苔,你就当不知道好么?她睡着了,她并不知道。”
这一句激起了桂无苔心中的反感,她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亦转身离去。
宣六遥闭紧双眼,没出息的泪水汹涌而出。
是他伤害了所有人。
他让所有人都寒了心。
早知如此,他情愿不曾将灵狐带下世间,也不曾遇到过“她”,哪怕此世平淡如水、或艰难如斯,也好过此刻,几颗好端端的心被自己撕成了千块百块。
彻骨的疼痛如同末日一般,将他牢牢浸透,浑如在地狱中受刑——比之更甚。
因为,他发现他心底长出了一双手,想要将胡不宜牢牢攥住,告诉她,他对她亦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不该。
不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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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遭连夜雨。
接连几日,胡不宜都躲在屋内,也不让人进去。佘非忍倒是让人进,只是不跟人说话。
这一日,宣六遥准备带她去看那两个傅飞燕挑好的青年才俊,他想,或许她看上了眼就好了。
可是芸香慌张地拿着一张纸过来:“爷,小姐和非忍都不见了!”
宣六遥一惊,可转念一想,他俩总归也走不远:“宅子里找了么?可在后宅的小树林?”
“奴婢这就去找。这是小姐留在桌上的信......信里写什么走了、勿念......”
“什么?”
宣六遥这才真的惊了。
他一把抢过信纸:吾与非忍走了。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天涯陌路,会后无期。保重,勿念。
落款: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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