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有阴魂来传话,秦广王求见。
月漓原想着,他二人谈论冥界公务,自己不便在场,遂起身离开桌前。
秦广王正好随引路的阴魂而入,眼见月漓要离开,急忙拦道:“尊主大人留步!”
江枫听他这一声称呼,不由得拧眉疑惑道:“何谓尊主?”
至此,秦广王少不得一番长篇大论,讲述月漓乃霁族地仙一事,随后顿了一顿再道:“冥官大人,下官派人连夜查得清楚,此番生死册无端生出异样,乃尊主大人以地仙鲜血灌入您口中,强留您体内二魂四魄,以保您尸身不腐所致。”
月漓见伎俩被人现场拆穿,只恨不能即刻在脚下挖个洞钻进去,遂难得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低头不语。
江枫听了个瞠目结舌,虽一直察觉月漓有些不同,也不是没怀疑她一个大活人,如何入得了冥界。
只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得空去仔细盘问。
江枫呆了半晌,默然不语。
秦广王这厢却急得直冒冷汗,沉声再道:“大人!下官方才得了消息,便急着来禀明二位大人,须赶在生死册出大纰漏之前,将此事矫枉过来方可!
霁族以地仙之血强留凡人魂魄,实属大忌!此事若让五方鬼帝告到北阴酆大帝那里,非不但尊主大人要被捉拿审问,就连冥官大人也……”
月漓抬起头来,下意识看向江枫,见他面色十分难堪,遂瞪着眼睛望向秦广王,低声喝道:“说起来,倘若你那日便告知本尊,本尊如今早该带了江枫的魂魄回凡界,岂有今日之事?”
秦广王气得豹眼瞪得倏圆:“尊主大人!您这是强词夺理……”
江枫闭了闭眼,冷声道:“够了!有空斗嘴,不如想想该如何补救?本吏现已知晓,你且退下。”
至此,秦广王告了声退,转身离去。
月漓微拧着眉,道:“而今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便是带你还阳,将错就错。”
江枫气结,抬眼望向月漓便气不打一处来,轻斥道:“说得容易!仅此收回两魄,三魂七魄尚不俱全,如何还阳?”
月漓蓦然抬起眼,一脸惊愕:“怎么会?”兀自抬手覆上左眼又道:“吕岱讲,那一魄并未消散,而是沉睡在我眼中,莫非他骗了我?”
江枫喃喃道:“倒也算不得骗。”只是那一魄,终是再也回不到躯壳之中罢了。
月漓张口欲要追问。
江枫摆了摆手,拧眉喝道:“莫要再问!你无需知道太多!倘若闹到北阴酆大帝面前,只说你知道的,其他的交给我。”说到底,一切不过都是为他,岂有让她出去挡灾的道理?
“冥官大人!”
庭外,阴魂的声音传了进来,打断两人思绪,道白无常来禀,厉温性命堪忧,命悬一线。
江枫与月漓四目对视一眼,沉声道:“本吏知道了。”
阴魂退下。
月漓神色担忧,眉头微拧。
厉温真有个三长两短,岂非她在北阴酆大帝案前的账上,多添一笔?
江枫站起身,原想问一句她要不要同去,但见她如此神色,恍以为她心有郁结,不愿再见此人,遂道:“我去去就来。”说话间,化作一团鬼气消失不见。
江枫来至厉温府邸,方才抬脚迈过门槛,一抬头见着满屋子人,纷纷朝他抬手揖礼,遂拦了句:“不必多礼!”
吕岱脚下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敢问大人,可否请尊主出手相助?”
江枫听得直拧眉:“凭他也配?”
吕岱顿时语塞,只得转头朝秦广王使眼色。
秦广王默了半晌,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凑上前,低声劝道:“大人息怒!说起二殿这一身的伤,大半皆出自尊主之手,若非那一剑杀人又诛心,二殿也不至于……”
江枫双眼泛红,已然动了怒,面上却笑得一脸讽刺:“怎么?杀错了么?
厉温强逼嫁娶此其罪一,企图玷污姑娘家清白此罪其二!莫说月漓身为霁族之人,即便乃凡界最普通一女子,本吏瞧着,也该轮到他死上一死,莫以为天上地下皆他一人唯吾独尊!”
吕岱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不敢再言。
秦广王沉默半晌,张口幽幽道:“大人这是打定主意,要尊主大人在北阴酆大帝堂前,面呈二殿之罪?”
闻声,江枫顿时哑言。
他眯了眯眼,望着秦广王冷哼一声,又道:“秦广王好本事!一招以退为进使得出神入化,了不起!”
说话间,江枫化作一团鬼气不见,不多时,又化作一团鬼气牵着月漓而来,撒手将月漓轻推至秦广王面前,冷声道:“既如此,本吏将人带了来,自有你亲口与她分说!”
月漓一脸茫然,望着众人欲言又止,最后目光落在床前,见厉温神形不稳,似是将散未散的模样,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江枫见她如此,下意识伸手抓住她臂弯,仔细叮嘱道:“此番虽是带你来,也不过叫你瞧一眼他是何下场,绝非逼你出手相助的道理,你若恨他入骨,纵使不肯出手相救,也是无妨!”
月漓抬眼,见他眼底带着些许关切和紧张的神色,深知他替自己着想,遂轻轻推开那只手,说了句:“多谢!”
月漓朝床前走进两步,见着枕边那一拳砸下的洞尤在,不觉愣了一愣。
适时,红袖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望向月漓怔在那,遂顺着她目光望去,一时情难自持,抬手捂着口鼻,暗自抽噎了一声,哽咽道:“奴家听闻,白无常大人道:尊主大人正是听闻他二人唤了一声“二殿妃”,您才将那柄剑没入二殿的心口……
尊主大人!您若定要寻个人出气,那日皆奴家一人过错,奴家愿以性命偿于尊主,但求、但求您能救二殿一命。”
江枫面色一沉,望着红袖跪在床前朝月漓叩首求罪,眼底杀意骤现。
月漓垂眸,望着红袖不住地磕头,侧身朝一旁闪去避开她身前位置,不冷不热道:“本尊受不起!至于你是死是活,又要给谁人偿命,待等二殿醒了,你自行去与他讲便是!”
说完,转身朝秦广王与吕岱道:“要本尊救他不难,而今我幻铃被封,法力被禁,须得先想法子解了。”
秦广王、吕岱不敢怠慢,两人费了一盏茶的功夫,直累得脸上变了色,一身的大汗淋漓,由牛头马面搀着,一前一后率先步出房门。
至此,满屋众人一一散去。
月漓转过身时,望见江枫眉头紧锁注视着自己,遂朝他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宽慰道:“无妨,总归是我下的手,自然也该由我来救他。”
江枫心头不忍,叹道:“早知如此,该由我取他狗命!”彼时他只顾让月漓顺口气,却一时忘记,屠戮十殿阎王之一的罪名,她如何承受得起?
月漓转过身,朝着床前走去,弯腰坐在床沿,双手于身前结印,催动幻铃道:“江枫,你为我做得够多,剩下的就让我自己来罢!”
江枫眉头微微舒展,望着她轻声应道:“好!如此我便陪着你。”说完,竟当真原地盘膝而坐,守在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月漓终是赶在体力不支前,将厉温阴魂稳住,被江枫带回了酆都城城楼。
江枫守在床前一夜,望着月漓手腕那一处淡粉色的伤疤,忆起秦广王的话,心知这便是她以自己鲜血,灌入他躯壳时所伤,顿时心中酸楚的不成样子。
抬手抚她眉眼,口中喃喃自问道:“月漓,我究竟何德何能?”
江枫恍然忆起,那日在沙漠时,她倔强着不肯跟他回去,她宁可被流沙吞噬,亦不愿朝自己呼救,又见她执着一柄青锋剑,一时对自己起了杀心,一时又虚弱不堪的,似是与寻常的姑娘没什么分别。
那时,他尚且不懂。
难怪……
难怪在劝解自己时,她有如此见解!
昔日霁朝覆灭,霁族灭亡之事,江枫虽未曾亲眼所见,但曾听父辈们讲其昔日的惨烈,连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尚且忍不住泪目。
更何况是她?
那是她出生和长大的故乡,有她熟悉的每一张面孔,然而这一切皆彻底被黄图掩埋,成为了过去和回忆,却也成为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江枫口中喃喃唤道:“月漓……”
他不该,不该道她不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亦不该说她双手沾满血腥。
那年,她仅仅六岁。
能够活下来,似乎用尽她一生的勇气,又岂能苛责她这十年,如何的刀尖舔血,致他人性命于不顾?
他错了!
江枫这一生,原是最信奉正邪不两立,可他也是直到今日,才明白并非人人可以选择,又或许那些所谓的“邪”,原本并非站在他的对立面!
出生不能选择,如何活下来也不能选择,就连如今他们面临问题时,明知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亦如此艰难!
他们之间有太多相同之处。
江枫目光温柔而又怜惜,他低下头将唇凑上月漓手腕,落在她淡粉色的疤痕处一吻,幽幽道:“你曾问我,可有心中所爱?江枫此生未曾对何人动过心,倘若定要算上一个,唯你一人矣!”
忽然,月漓睫毛颤了两颤,惨白着一张小脸,似是低声梦呓,又似是回应他一般,唤道:“江枫……”
江枫心里忽的一暖,将那只手执在掌中,再也舍不得放开。
就在这时,酆都城城门钟声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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