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温暖的起居室内到处装饰着圣诞饰品,结着白霜的玻璃窗隔绝了室外的大雪,把冰冷,潮湿的空气留在了屋外。埃德蒙和她撑着吃的滚远的肚皮,窝在了沙发上欣赏他们父母的合奏——作为他们家的传统,在圣诞夜的结尾,他们会用小提琴和钢琴演奏一曲《爱的礼赞》。
她没能完整的听完这段乐曲,即使在梦中,她依旧困的想打瞌睡。尽管她竭力保持清醒,可她困得不断点头的样子让坐在她旁边的埃德蒙看不下去了。
十来岁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托着她的脑袋,让她枕在他的膝盖上。他忍着笑,用刚变声的嗓音轻声哄她。
“睡吧,睡吧。”
于是她安心的随着悠扬的琴声沉沉睡去。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醒来后,小提琴优美的旋律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她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午睡后沉重迟钝的脑袋和室内昏暗安静的环境让她失去了一些判断力,让她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她脑袋下枕的不是死去多年的哥哥的膝盖,而是沙发上的靠枕。
她茫然而疲惫的坐了起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客厅。放在茶几上的花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随意摆放在一边的画纸没有动过一笔,花瓶里的红山茶静无声息的绽放着它的美丽。一切都如她午睡前保持着一样,这里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
脑海里的旋律渐渐消失。窗外沉沉的天色提醒了她从下午睡到了晚上。她赤着脚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结着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如刚才的梦一般,外面正在下着雪,仿佛世界趁她睡着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出神地看着漫天飞舞的落雪,一切都是这么宁静而空寂,仿佛宇宙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粒,看着它在掌心里融化。
它是如此的脆弱又美丽,引起了海瑟一些伤悲怀秋的念头。
在把这种自然现象和抽象而虚无缥缈的命运联想到一起并为此暗自神伤了好一会后,海瑟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已经在家无所事事的度过了一个周末,她不断思考着过去与未来,得到的却只有迷茫、痛苦、焦虑、泪水与颠倒的生物钟。
她关上窗户,准备现在出门散一会步来改变心情。
街上倒是很热闹。
离圣诞节的到来还有一周,查令十字街上就已经布置起了圣诞装饰。平日里本就繁华的商业街因即将到来的节日而变得更加拥挤,各式商店里挤满了想要购买圣诞礼物的人们,这让海瑟放弃了许多次想进去瞧一瞧的念头。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独自走在喧闹的人群中。人们结伴而行,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街上时不时能看见牵着大人的手,兴奋异常的小孩子,激动的让父母帮他买这买那。她淡淡的旁观着,想起那个曾走在自己身旁,在工作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就拿着自己微薄的薪水,得意而暗自心痛帮她买小说与画本的青年。她曾在当时暗暗发誓,等她工作之后她也一定要送给他最喜欢的东西。可如今,她也到了这个年龄,她现在能给他送的礼物只有墓碑上的花束。
她长叹一口气,看向雾蒙蒙的天空,此刻他是否是众多繁星中的一个,依旧陪伴她左右呢?
世界以沉默来回应。
她缓缓地低下头,她早在心中知道答案了。
在毫无目的的漫步一阵子后,她觉得无法再走下去了。往日潇洒自由的独行在今天变得那么孤独而难以忍受。人们此刻的幸福衬托了她的落寞。当她站在人群中时,竟比独自一人还要难受。
她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当伦敦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时,她敲响了一间房子的大门。
敲了三下,没有应答。
海瑟站在屋檐下哆哆嗦嗦的等着。出于某种诡异的自我惩罚心态,她没给自己施保暖咒。
她耐心的等了一会,屈起指节,又敲三下,还是没有应答。
可能是不在家。
她轻叹一口气,转身走了一两步,门在这时被打开了。
“海瑟?”屋子的主人吃惊又高兴的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可真是耳熟啊。她这周都听过三回了。
难道是她出现的方式都太意想不到了一些?
海瑟转过身,看着面前又惊又喜的棕发青年。他没带领结也没穿外套,只穿着马甲与衬衫,衬衫袖子被拉到了小臂处,最上面的衬衣纽扣还开了一颗,看上去是刚从箱子里忙活完上来。
“说来话长。”她向上瞟了一眼他头上翘起来的一撮卷毛,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当然没有。”他连连否定道,脸上带着一丝郝然的粉红。“我不忙,我是说,我现在忙完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笑,带些愉悦而暖洋洋的少年气。海瑟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不觉的也扬起了嘴角,她的胃里暖和了起来,像是喝了杯醇厚而甜滋滋的热可可。
“那很好。”她笑着点点头。
“快进来吧。”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一片可通过的通道来,“你冷吗?”
“是有一点。”她含蓄的说。
不,才不是呢。她都快冻死了。
纽特引她穿过玄关,走到客厅。他转过头,带着些温和而无奈的笑容。“那我去帮你倒杯热茶。”
海瑟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她此时正在好奇的打量着他的客厅。他的住所有些简朴,装饰并不多,家具和装修都是简单的暗色系,唯一较为显眼的是放在客厅里的红山茶花。住所的整洁程度还算过得去,顶多算是乱中有序。海瑟对此接受良好,要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刚好进行完大扫除,纽特见到的公寓会比这里的还要乱一些。
不管怎么说,屋内总比室外暖和多了。
她正站在壁炉前烤着冻的通红的手,感觉自己像是在给鸡肉解冻。她轻抿着嘴唇,专注的注视着噼啪作响的火焰,她不晓得一小时前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不戴手套和围巾就出门了,明明冻的要命还不肯给自己一个保暖咒,这到底算是个什么自虐心态啊。
纽特端着红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壁炉旁的少女眉眼低垂,安静而忧郁的注视着壁炉中的火苗。纽特从没见过这一面的她——她在他面前一向开朗的跟向日葵似的。但心里有一股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纽特觉得有些陌生。
她突然朝他望过来了,眼神温柔而带些疑惑,纽特从她的目光中回过神,把装着热茶的陶瓷杯子放到餐桌上。
海瑟朝他感激的笑一笑,坐到餐桌前,沉默而小口的抿着茶。
纽特看着她恬静的侧影,她的棕发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映出丝丝金色,那几缕金丝带一些弯曲的弧度,垂在她的肩膀处。他伸出手,撩起她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微凉柔软的脸颊,像是碰到了冷藏过的布丁。
她的脸庞随着他的动作而转了过来,沉静的淡绿色眼眸像是深邃的湖水,倒映着他的眼睛。双目对视间,一缕阳光透过那片深邃的湖水,映出希望的亮光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叹息般的叫了他的名字,像是一片洁白轻盈的雪花飘到他的心底。她站了起来,双手穿过他的双臂,搭在了他的背上。
那是一个略冰凉的拥抱。她的身上带着从屋外带进来的冷意,纽特把手贴在她的脊背处,小心翼翼的抱住她,试图用体温让她温暖起来。她此时压抑住的情绪对着他裂开了一道缝,而他能感觉得到这道缝里漏出来的寒气。
“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她。
“不。”她把额头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的说,“我很难过。我现在不太想说话。”
纽特垂下眼睛,有些为她而难过。
“那等你想说了以后再告诉我好吗?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他把声音放的又轻又缓,似乎怕惊动了谁。
海瑟轻轻的应了一声,她隐藏着的情绪就像冰冷而脆弱的琉璃,一遇到有力而温暖的关心就被一击即碎。她的孤独、痛苦、委屈与压抑在最深处的恐惧化成泪水轰泄而出。她的牙齿是抗洪的最后一条防线,她紧紧的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纽特若有所感,他像哄孩子睡觉似的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她的背,尽力的安抚她的情绪。
“没事了,有我在这里。”
他们拥抱了好一会,静得能听见壁炉内火焰灼烧木柴的“噼啪”声。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臂。纽特顺势松开手,他低下头,如想象一般,她眼下红了一圈,眼睛里还含着欲落未落的泪,看起来很是令人心疼。纽特懊悔自己身上为什么没带手帕,不能帮她拭去泪水。
她蹙着眉,轻咬着下唇,为难的看着他,似乎在纠结是否要告诉他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你确定你想听,是吗?”
“是的。”他简短而肯定的说。
“那好。”她点点头,牵着他的手,坐到双人沙发上。在用手帕擦去眼泪后,她把目光虚虚的放在壁炉里不断跳跃着的火苗上,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曾有一个哥哥。他比我年长十岁,几乎是看着我长大。我从小和别人不一样,不止是魔力上面,更是在其他方面。当我五六岁的时候,其他孩子在玩游戏,我躲在人群外,思考着自我、本我和超我的区别。我格格不入,是其他人所说的怪胎。连我的父母都希望能跟大多数人一样的正常,别老搞特立独行。唯独他不同,他一直在替我说话,鼓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我的不同不是奇怪,而是特别,这份独特是千百个人里都没有的特质。他引导我成长,教我道理与知识,包容我的坏脾气,在我哭的时候会逗我高兴对我来说,他是我最好的老师,也是我最爱的哥哥。”
她讲到这里,回忆起他宣布他当上傲罗那一刻神采飞扬的样子,微微扬起了嘴角。
顺带联想起这份职业给他带来的结局,唇畔的笑容又一抿就灭了。
她微不可闻的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她的讲述。“毕业之后,他跟随他的理想去当了傲罗。他干得相当不错,在正式成为傲罗的那一年里,他还订了婚。他的前途一片光明,直到战争的到来他被召去东线战场参战,然后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在一次战役中被流弹打中了”
她极为伤心的停顿了一下,不想再去讲述这些刻骨铭心的细节。
“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可怜的哥哥,死的时候才24岁。他还那么年轻”
她哭的实在说不下去了。
纽特难过的搂住了她不断颤抖的肩,他红着眼睛,悄悄的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抹眼角。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语言在这种时候变得如此的苍白。
“我现在都不敢回想我那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一部分的我跟着他一起死了。他们说,''你必须往前看。他的生命已经终结了,而你的还在继续。''我必须得振作起来,不止是为了我,更是为了我的家人,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孩子了。我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用来爬出这个深渊,尽量的往前走。有个诗人说,先懂得死亡,才能获得重生。我确实得到了重生和成长。可那是以什么样的代价呢?”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回头看,我晓得活在过去只会带来悲伤和抑郁,活在现在才能拥抱幸福。我以为那是因为释然,现在才发现那是因为恐惧。昨天的那场大脑封闭术的训练,我在我的记忆里又见到了他,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和情绪再次回来了。我再次经历了他的生和死,而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再发生一次。噢,天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无力的垂着脑袋,单手用手帕掩住流泪不止的眼睛。她现在哭的太多,说的也太多,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连嘴唇都有些发麻了。
纽特向她拉进了一些距离,他的一只手始终搭在她的肩上,此时有点像要把她圈起来了。
“你知道火蜥蜴吗(salamander)?”他猝不及防的开口。
“你去世的亲戚吗?“海瑟脑袋不甚清醒的回复他。
坐在她身旁的恋人明显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她的回答噎了一噎。
海瑟慢半拍的回过神,“噢,火蜥蜴。抱歉。
纽特眨了一下眼,继续说道,“火蜥蜴是一种生活在火里的小蜥蜴。他们以火焰为食。他们来于火焰,死于火焰,只要那火焰不灭,他们就能继续生活下去。当他们离开火焰之后,最多只能活六个小时。”
海瑟从手帕里抬起头,用泪眼朦胧的眼睛惊诧的看着他,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向她科普火蜥蜴。
她的学者男友认真而忧愁的注视着她,朦胧的蓝绿色眼睛似乎在诉说着惆怅的深思“他们的生命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的短暂。他们的诞生只是偶然性的意外,对他们自己来说,可能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无法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平凡的生活着,然后普通的死去。”
借由火蜥蜴来引出哲学话题来安慰她,海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新颖安慰方式。
她不太理解他说的这段话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联。不过这多少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皱着眉,跟着他的思路,思考着他话里的深意。
“你是想告诉我,生命诞生于偶然,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是历史上的一粒尘埃。人类看火蜥蜴就像宇宙于人类,渺小、脆弱而短暂吗?”
他抿出一抹极浅的笑,用大拇指的指腹拭去了她脸上的一道泪痕“生命不会永远存在,但是我们仍然有权利去享受生活。”
可能是错觉,有那么一瞬,海瑟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道火光。她忽然间明白了一些什么,脑海间百转千回之际,她侧过头,看向壁炉里的燃烧着的火焰。
“生命之短只在弹指一瞬。即使只有一瞬,我也会永远记得他留下的耀眼绚烂的光芒。”
纽特看着她的侧脸,她依然沉静,只是眼中的忧郁换成了别的东西。
他们保持了十几秒的沉默,直到海瑟望着火光再次开口。
“我也该去做些我实际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什么?”
她转过头,平静的说“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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