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会儿,屋外的声音渐渐没了。
事情发生得雷阵雨一样块。
江瑜惊疑不定,攥紧金钗,准备殊死一搏。
倘若今夜言继海依旧装醉硬来,她就用簪子杀了他,再自戕,左右最后都是死。
不到万不得已,江瑜并不想鱼死网破,她还要留一口气护着阿娘。前一世她还在时,确如媒婆所言,阿娘日子好过一些,除了因为自己是言家少夫人,还跟言继海之子言瑫考中进士相关。
言家出了官员,又是英年才俊,江道台总会顾忌几分。
但外界无人知晓,父子俩秉性相承,言瑫道貌岸然,花样儿比之其父更为不堪。
江瑜曾亲眼目睹言瑫将一名叫樱儿丫鬟凌虐至死,尸骨埋入井水中,他本意只是吓唬她,江瑜那会儿不听话,不叫他顺意,才有这杀鸡儆猴的一幕。
而就是这样一个恶魔,在言温松死后,在言继海将她逼到绝境时,竟破天荒救了她。
她以为言瑫还有点良心,才对她施以援手,从未料想他救她的原因竟会是自己这张脸……
像江南。
他又说他爱她,爱极了她这张脸,爱得想一寸寸剥下来……
江瑜那时候怕极了,脑海里浮现丫鬟死时的场景,眼珠被挖出来,脖颈淤青,手脚被拧成曲诡的弧度,她的脸一直朝着她的方向,直到咽气。
她那一晚差点被吓疯掉。
言温松死了,她便没了丈夫,又没有子嗣,更没有娘家撑腰,她在言府的路似乎只剩下死亡。
可她不想死,她要逃出去,而只要言继海父子活着,就不可能让她有机会逃出府,于是,在那年夏末,她举起了屠刀,曲意逢迎下,言继海父子俩很快上钩了,她想先杀了言继海,再去杀言瑫,可惜杀完言继海后,半路被巡夜的小厮发现了,原来言继海没死成,正命人抓捕她。
她锒铛入狱了。
阿娘也受到了牵累,被江道台赶出了府。
没多久,朝廷量刑下达,秋后问斩。
阿娘来探监时,泣泪成血。
她以为这次一切已成定局,必死无疑,然而就在问斩前夕……
那个手握重兵的男人从边关赶回来了。
-
廊檐下灯笼亮了起来,有丫鬟在一盏一盏点灯,说着“当心小心”的话,江瑜听见男人的咳嗽声,赶忙藏好簪子坐好,又将盖头往下拉低一些。
外间门就被人推开了。
来者脚步虚浮,由丫鬟扶着,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江瑜都能听见沉重的喘气声。
来了,终于来了。
“二爷,您当心点。”
宝瓶让小厮出去,自己扶着人跨过屏风,瞧见安静坐在榻角的小夫人,将男子扶到她旁边坐着。
江瑜心底诧异。
言温松这时候怎会过来?他不应该在榻上躺着吗?
她记得上一世来的人是言继海,进来后就把所有灯熄了,撕扯她的衣服,屋内黑漆漆的,江瑜发现不对劲立刻开始挣扎,言温松听到动静赶来的时候,看到两人衣衫不整,当场气晕。
言继海没有得逞,心有不甘,便以‘醉酒被勾引’为由,将事情推在她身上,把她推下污水。
她‘失贞荡妇’的名声由此被人传了出去。
她以为言温松看在夫妻名义上,应该帮自己解释,然而他没有,且对自己态度显而易见的冷淡。
后来,在言温松撒手人寰的当天,就在他的灵堂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知道了真相。
言继海逼她就范未成,面容扭曲,他说:“扬州城是个傻子都知道他只喜欢江家嫡女,进来的三个姨娘愣一下没碰,冲喜也是江南的主意,不过想拖延婚期罢了,怪就怪在温松居然同意了,白白拿命赌了一场,他新婚夜晕倒根本不是在意你的清白,只是发现你不是江南而已,偏你后来还一个劲地解释,想求他垂怜,求他庇护,你不是江南,他凭什么怜悯你,凭什么庇护你,荡。妇……”
江瑜耳脑轰鸣,心中惊涛骇浪,死死瞪着言温松的牌位。
“二爷,”宝瓶将玉如意递来,“该挑盖头了。”
言温松手顿了一下,接过来,让她出去。
宝瓶叮嘱两句后才走。
言温松淡淡摸着掌心的喜秤,却无动作。他眉宇深拧,似是琢磨该说些什么。
“今日言江两家结亲,按理说当行周公之礼咳咳……”他握拳至唇边,连咳几声后接着道:“但某身体抱恙,怕过病气给你,不如往后拖一拖,且大丈夫立于世,当存鸿鹄之志,子嗣一事顺其自然,你看如何?”
一席拗口话终于说完了,言温松轻轻虚了口气。没听见小丫头回答,他微微矮下脑袋,想看盖头内的表情。
江瑜慌忙将盖头按住,说好。
……言二郎怎么有点奇怪?
不过,若不用伺候对方,那再好不过,她要的也只是正房夫人的身份,但,眼下言温松的出现,让她费解。
“你既同意,不如约法三章?”他提议。
江瑜愣愣的,“什么?”
言温松脸上浮现一丝不自在,把自己来前想了许久的拖字决说出来:“在功成名就前,我不会碰你,若将来你想离开言府,也会放你离开。”
江瑜惊愕,她以为言二郎只是不想碰她,但现在看来,事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他想休妻。
她是想离开,可,不是被言府休弃,最好是能拿着和离书,走得名正言顺。
她握簪子的手指紧了紧。
抿唇,“夫君是不是想休了我?”
……夫、夫君?
言温松惊得手里的玉如意瞬间滑落。
他才来这个鬼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可不想一过来就失去了择偶权。
“不是休妻,”他尽量平静解释,“只是担心姑娘将来看上旁人,不若放你自由。”
“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江瑜声音几不可查地颤,“古来嫁娶皆如此,还是说夫君以为我水性杨花?”
“我没那个意思啊……”
“不是这个原因,那只能是……”江瑜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所有气力开口,“我不是江南。”
说完,颓然闭眼。
你不是江南,他凭什么怜悯你,凭什么怜悯你……
言继海的话字字诛心,江瑜掌心被金簪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她却好似感知不到疼。
反正等会盖头一掀,什么都瞒不住。
提前片刻又何妨?
况且她声音与江南一点不像,江言二人青梅竹马,言温松早该听出来了吧,听都听出来了,为何还要惺惺作态不揭穿她?
江瑜却不知道,此刻的言温松内里已经换了个人。
就在半个时辰前,廊檐下那场突如其来的慌乱中,如今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与原主同名的人,言谨,家二郎大名就叫言谨,字温松。
而言谨的接受到的记忆并不完整,没有她口中叫江南的人。
“你不是江南?”言温松登时站起身,脑袋一片眩晕。
那个叫宝瓶的丫鬟原先不是说,原主是跟一名叫江南的女子在今日成亲,若非听见这个晴天大霹雳,他怎么会急慌慌跑过来?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多个媳妇儿。可眼下嫁进来之人不是江南,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该不会赶上什么替嫁骗婚一类的吧?
两人都冷静半刻钟,言温松才捡起地上的玉如意。
——不管嫁进来的人是谁,他都不想当这个接盘侠。
能拖一时是一时。
两人想法南辕北辙。
他先叹气道:“看来你也是被迫出嫁,这样的话,不如我们约法三章,我不纠察替嫁的事,你也不准干预我的事,咱们最好就做名义夫妻。”
江瑜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就问:“哪三条?”
“第一,你我在旁人面前和睦相处,人后互不干涉。第二,我是开明的人,姑娘将来想走绝不留人,再者,若我遇到心爱之人,也希望姑娘能成全,届时,你要是还想留在言府,我依旧尊你为夫人,但我只会爱她一个。”
言温松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问题。
她要走,就放她离开,不走,就留着,想要更多是不可能了,这个时代应该没哪个男人比他更开明了。
当然,他此时还不知道,等下他自己就先后悔了。
江瑜却不明所以。
言温松的心爱之人不就是江南吗?喜欢江南却坐视不理替嫁一事,难道扬州城传言有假?
她抿紧红唇,发现没有休妻的意思,稍稍安心应下来。
“你有什么要求?”言温松打量这个便宜媳妇,虽然看不见容貌,可听声辨人的本事他还是有几分的,更何况他上一世学医,最懂得望闻问切。
光从方才的一席对话,十足十能肯定,这女子定是个保守封建、斤斤计较又爱哭哭啼啼的大家闺秀。
无趣得很。
“我也有三个条件。”江瑜两世都没遇到这样好说话的言二郎,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想来其他模样只有江南见过吧。
“说来听听。”
“三日后归宁,”江瑜顾忌对方身体情况,斟酌说,“你若去不了,也得随我备礼。”
“没问题。”言温松轻轻抬眉,“那第二件呢?”
“你方才说不碰我,可算数?”她有点红了脸颊。
言温松做发誓状,“我以人品保证,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江瑜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深吸一口气,把最想做的事情说出来:“最后一条,我……想搬出府住。”
言温松会在今年腊月二十五那天死亡,她若想自保,就必须跳出眼下困境,先远离言继海父子,最好能在那之前弄到一份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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