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落了雨水,天蒙蒙亮,江瑜就被吵醒了。
言温松已经不在身边。
她立刻唤来宝瓶,一队丫鬟鱼贯而入,端来晨起要使的梳洗用具。
“少夫人,您终于醒了。”宝瓶扶她起来,穿云袜,海棠色绣鞋,净面漱口后替她梳妆挽发。
“二爷呢?”江瑜望着铜面问。
宝瓶替她挽好发髻,又拿起金丝仙人花钿箍在髻底,闻言笑道:“二爷去了书房。”
江瑜‘哦’一声,看着镜中的自己。
双腮赛雪,面无瑕疵,正是二八妙龄,可,她面庞依旧稍显稚嫩,不宜浓妆,宝瓶替她饰些胭脂粉,边抹边在心底啧啧称叹,小夫人这张脸生得峨眉曼睩,只稍一点颜色,便足以撩人心弦。
梳妆完毕,宝瓶取来丫鬟手里的海天霞色织金马面裙,底襕为四合如意纹,江瑜顺势起身,待腰束系好,身上覆来一件晴山色圆领琵琶袖长袄,前胸垂有胭脂红流苏璎珞,腰间挂上同色系禁步。
江瑜抚了抚发髻,沉甸甸的,不比昨日佩戴的彩冠轻来多少。
宝瓶就笑:“只这一次,等拜见完长辈,回来奴婢替您拿下。”
她点点头,“二爷等会不去吗?”
江瑜到现在没瞧见言温松的影子,心中忐忑不安。
——他是她的保命符。
“奴婢去书房瞧瞧。”宝瓶说罢带着香蕊跟冬子去了。
彼时,言温松正在书房骂娘。
这具身体不查不知道,一诊断居然是中了烟毒,也就是鸦片,罂粟那玩意儿可是要命的,难怪年纪轻轻的就脸颊凹陷,萎靡不振。
“到底谁干的好事儿!”言温松接手过一些中禁药的精神病人,深知其中利害,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废了。
这毒得戒。
只是过程异常痛苦。可,眼下已别无他法。
他还没弄清江瑜的事情,得活下去。
果然,死而复生什么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二爷,少夫人已经梳洗妥当了,您还要多久?”门口忽然传来宝瓶的询问声。
因为体内的毒素,言温松情绪容易暴乱,从血液到骨髓,仿若有无数只蚁虫在里间咬噬,焦灼、躁冲、想摔东西,他忍住一脚踹翻椅凳的欲望,缓步去开门。
宝瓶瞧见二爷黢黑的脸色,心知他反复无常的性子上来了,便往后退了退,说:“少夫人在前厅等您。”
言温松平静点头,由冬子扶着往花厅去了。
才到那,就见江瑜站在廊下,发髻高竖,两侧各斜插一根朱红色流苏发钗,随着沁凉的风微微晃动,她衣着也娇俏,但晴山色的长袄却给她增添一份清冷感,两相碰撞,竟夺目惊艳。
言温松发现自己对这张脸的思念有点超出预计,刚又下去的躁冲隐隐又要浮上来。
然而就在这时,江瑜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不安地勾颤起两根大拇指,掐着掌心。
这熟悉的小动作,让言温松怔了一下,又极力若无其事般走过去。
江瑜急急朝他一礼,“二爷。”
言温松还没习惯这里的规矩,只顺着原身习性淡淡‘嗯’了声,而后又习惯性想去拉她的手,看看有没有掐伤了什么的,可才伸出手,他就意识到不对,缩了回去。
再等一等,兴许她不是那个人呢。
除非……
再发生一次巧合。
言温松走了几步,没听见小丫头跟上来,微侧首望她,却见她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在他疑惑望去时又快步跑过来。
“有事儿?”他矮下身,去看她细微的表情。
江瑜低着头,想着一会儿见到大房的人该怎么解释自己替嫁的事情,言大夫人还好说,她整日念经礼佛,不会为难自己,只是言继海还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姨娘,李氏,她今日也会过来,是个尖酸刻薄的主。
且,上一世由于言继海看上她这张脸的缘故,李氏非常嫉妒,她荡妇的名声就是她让人散播出去的。
感觉到言温松落在自己脸上的温和目光,猜测他此刻心情应该不错,便对自己耐心一些,江瑜索性就大着胆子把事情说了。
却忽听他命令道:“把头给爷抬起来,”
言温松没在身上摸到扇子笛子一类,用手去捏她下巴,认真道:“替嫁的事儿做都做了,江府都不急,你急什么?难道是你早就喜欢上了爷,偷偷换了新娘子?”
江瑜愣了愣,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注意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尖尖的,犀利中带点痞。是风流公子的味儿,可他做起来却并不令人讨厌。
冬子脸上也略显愕然,二爷多久没有这般鲜活了,好似打二老爷走了之后,便一蹶不振。
“我,我没有。”江瑜微微红着脸说。
“爷知道你没有,”否则也不会新婚夜在袖口里藏簪子,他盯着她圆乎乎的眸子继续说,“一会儿只管站爷边上,怎么我也是二房的独苗苗,只要爷没意见,他们还能怎么着?把你退回去?他们又不是爷亲娘,伸不了那么长的手。”
江瑜听他说完,心底居然奇异地轻松些。
江瑜个儿只到言温松胸口,她看他都要微仰起脑袋,显得呆萌又幼态,她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爷从来不骗人。”
“那也就是爷会帮我咯。”
她在试探,试探言温松对她的容忍度,这一世她并未在新婚夜被言继海‘玷污’,也没发生所谓的‘失贞’,那么她的夫君会不会看在她清白的份上,护她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
江瑜深知自己需要他的袒护才能安然无恙,更需要他确切的答案。
言温松往后逡巡一圈宝瓶等丫鬟,顺便瞪一眼冬子,让他退远些,才压低声音道:“咱们约法三章的,做名义夫妻就得一条心,爷自然是会帮着你点。”
江瑜认真看他的眉眼,发现对方眼睛并没有上一世印象中的阴鹫与压抑,却是一样的傲,而这种傲给人的感觉又与记忆中完全不同。
她将原因归结于,她还没跟言继海发生关系,少年也就对她多些耐心。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前世的遭遇?
言温松突然朝她眨巴眨巴眼睛,江瑜才注意到对方的眼睛是那种温柔的长杏眸,瞳仁黑亮,睫毛卷翘,做出轻佻的神情亦不引反感,而是如沐春风。
她相信传言是真的了。
言家二郎确实生得风流倜傥,温良如松,与她那神仙似的大姐容貌登对。
“小丫头,怎么又皱眉。”言温松见不得这张脸生出不高兴的趣味,总叫他记起一些晦暗时光。
江瑜晃了晃脑袋,后面的宝瓶终于忍不住上前催了:“二爷,少夫人,时间要到了。”
言温松停下话茬,被冬子扶着缓缓朝前迈去。
-
言府正厅。
言家子孙单薄,只有大房的言继海以及已过世的二房言浴峰留下的两脉子孙。言继海的正房夫人云沁芳,膝下只有一女,而姨娘李氏却生下了儿子言瑫。因为言瑫的关系,致使李氏隐隐有要压过云氏的地位,所以,她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等着江瑜敬茶。
江瑜踏进前厅,所有人便盯着她看,她的容貌委实过于娇艳了些,偏又生了一双无辜又水灵的眼睛。
李氏脸上显而易见嫉妒起来,她还没见过这府上谁敢比她漂亮。
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劲,立刻尖叫:“你不是江南!”
现场只有长年礼佛的云氏惊了下,言继海与言温松面上并无异样。
言继海昨晚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只要人够漂亮,谁嫁进来都一样,迟早都是他胯下的玩物,他瞧着江瑜的面容,比起江南的清冷气质,他更喜欢江瑜这种娇艳类型,还长着一双会勾引人的猫瞳。
等玩腻了,就把它挖下,收藏起来。
言继海兴奋地想着,眼神直勾勾盯着江瑜的脸。
言温松坐在圈椅中,皱了皱眉,李氏却忽然质问:“你是谁?怎么混进言府来的!”
她的敌意很明显。
江瑜定定神,瞟一眼旁边的言温松,他似在闭目养神,没有注意到李氏的异常。
他说帮她,难道只是骗她的?
来不及多想,江瑜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鼓起勇气道:“我确实不是江南,是替嫁来的江家女儿。”
云氏看一眼江瑜,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又继续转着手里的紫檀木珠,没有说话,她的反应与上一世一样,江瑜只是望向李氏,等着她的嚣张谩骂。
果然,下一刻……
“江家真是好样的,把一个卑贱庶女嫁到言府来,存的什么心思!”她就差将指尖抵在江瑜额头了。
江瑜小脸紧绷绷的,刚要出声。云氏斜眼望了过去,李氏骂人的声音稍顿一瞬,又冷哼地笑:“我说的不对吗?这桩亲事,当初可是江知州巴巴求着咱们的,二弟才走没几年,就想反水了,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
“三伯母。”言温松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他凉润的眼眸里显出一丝不耐烦,“枉您白活了这么些年,江府有错,是江知府的事,不在于她,您这手不该往这指,要往那……”
他慢悠悠地,微微一抬手,赫然是江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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