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秋风凛冽,骤然下起了冰冷的夜雨,疾风骤雨打落枯叶,阴冷潮湿。
大雍门外盯着宫宴散席的家仆猝不及防地浇了个透心凉,宫门外四下空旷,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倒是有车马轿子停在一旁,可没谁有胆子敢坏了规矩,一个个窝在墙角打哆嗦,艳羡地望着向摄政王府那辆宽敞气派的马车。
萧亦然行伍出身,随侍的家将也多是裤腰上别了人命的老兵油子。落雨的时候,都不用人招呼,一溜烟儿全钻进了自家王爷的马车。
这会儿,约莫是里头挤得慌,正操着漠北的腔调骂骂咧咧。
“恁给老子往边儿稍稍!”
“哪个的爪子摸老子的腚?滚家去摸你婆姨!”
……
王府的副将袁征打马扬鞭踏着雨帘飞奔过来,一鞭子敲在车头上,伸头进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帮蛮子才消停。
马车里被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他一手抓着马车顶,利落地一个飞旋闪身上马。
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骑在马上的袁副将一蹬马鞍,从马背上跃起,稳稳地和他错开身形,坐在了马车檐下。
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马术,看呆了一众平素里只见过后厨杀鸡宰羊的家仆侍从。
马踏落雨疾驰而去,不知是要做什么,王府的马车出奇的安静。
袁征传了讯后就坐在车檐下,他年纪不大就做了摄政王的副将进出同行,又有个掌中州五万守备军的兄长,对周遭审视打量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
小将军淡定地拆开发髻,拧着头发往下滴答的水。
突兀的风雨坏了贵人赏月的兴致,宫宴散的比预期早些,众人陆陆续续地接了自家赴宴的官人老爷。
末了,人都走了个差不多。
孔侍郎还未走,擎着伞小心翼翼地罩在李尚书的头上,轻声道:“大人莫等了,看这情形,人是叫皇上留下没错了。”
小皇帝十岁登基至今一直由武扬摄政王把持着朝政,如今的皇上亲政四年不朝,君臣不睦已久,萧亦然绝无可能于宫内留宿,故而他们还报了侥幸,许是内侍传来的消息有误,冒着风雨等在宫门处。
疾风骤雨,愈发湍急,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
李尚书开口欲言,多年为官在朝养成的直觉突然意识到不妙。
他一把推开伞,低喝一声:“快走!”
孔侍郎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宫墙下的马车兀地亮起一盏明灯。
是个萧字。
摄政王府的马车隐在漆黑的雨帘后,待得灯亮时一众家将已从车上下来。
众人身形微微晃动,刀枪棍棒等各式兵器便落在手中,杀气腾腾地踏着雨水走来。
宫门处值守的羽林卫还未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大人堂而皇之地被“请”上了车。
礼部尚书,正二品,礼部侍郎,正三品,皆为堂上官,配钦赐御牌。
雍朝律例,私自囚杀官员,与谋逆同罪。
他连滚带爬地冒着雨朝皇宫里跑,赶着报信。统领不敢怠慢,立刻上报值夜的守将,承秉圣上。
武扬摄政王,造反了!
短暂的晕厥过后,萧亦然蹙着眉醒来,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蚀骨散发作之时,周身无一处不痛,连带着意识也有些迟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这是小皇帝的寝宫。
沈玥这几年不上朝堂不理政务,明面上从不与他作对甚至还多有维护,整日里只会去六坊红楼里听曲儿作乐,做足了一副逍遥自在甘当傀儡皇帝的架势。
这几年的韬光养晦竟也没让小皇帝长些胆量,他都毒发成这样了,居然还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榻上。
萧亦然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裹在锦被中的手脚轻轻晃动一下,束缚的链子便叮当作响,合着轻纱幔帐融黄暖光,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待他出宫后第一件事,便要放火烧了中州六坊。
“仲父……”
幔帐被掀开,柔软干燥的手掌贴上他汗湿的额头。
萧亦然厌恶地皱眉,还没来得及避开,沈玥便收回了手退出去。
殿中响起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沈玥再度撩开帘子坐进来,拿着沾了水的帕子朝他伸过来。萧亦然蓦地别过头,沈玥的手落了空,顿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擦了他额头上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亦然恍惚觉得空气中有些许暖意贴上他的皮肤。
沈玥将帕子垫在他手腕处,柔声道:“仲父,朕怕你昏迷时会伤着自己,不得已先如此,仲父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
萧亦然没搭理他。
沈玥也不恼,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出声问:“仲父,御医说这毒……无法可解,很痛吗?”
萧亦然被他吵得烦躁,咬牙忍痛,断断续续地说:“陛下……不妨……自己饮……饮一杯毒酒,试试。”
沈玥的关心被一句话顶回来,神情一僵,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他。
坊间传闻,武扬摄政王的生母是胡女,眉眼精致深邃,从来都是一身黑衣,神色凌厉,眼刀一撇都是能杀人的样子。
此刻褪了软甲的身形略显单薄,骨子里透出的冷漠和煞气被汗湿浸了个干净,凌乱的发丝裹着苍白的脸颊,眼角氤着红长睫颤抖。分明正受着难忍的痛楚,却神色平静,双唇抿紧没有半点声音。
萧亦然意识模糊着,冷不防从旁伸过只手,蛮横地捏开他的唇,探进来一根细长的手指。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那指尖,喉头一紧险些吐出来。
那根手指丝毫没有被厌弃的觉悟,顽固地横在他的口中,萧亦然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血腥气儿顿时在他口齿间弥散开。
秋夜被疼痛拉扯着格外漫长,他饮下毒酒被困深宫,仓促间传出的只言片语混着突如其来的秋雨,彻底搅碎了中州的团圆夜。
天光划破晨雾时,如潮的剧痛方才缓缓消散。
身中蚀骨散四年,萧亦然几乎习惯了毒发的折磨,又因身陷困境而不得不时时保持警醒,潜意识里也未曾放松,只浑噩地昏睡了一会儿,身上的束缚已被尽数解开。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不仅已脱了朝服,甚至连里衣都被换了一身。
萧亦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保持些冷静。
沈玥快步从殿外走进来,见他醒了,动作十分自然地拿起旁边的淡青色锦袍递过来。
萧亦然皱眉看了一眼,刚要说话,满嘴的血腥味儿先涌上来,他索性闭了嘴,接过来套上。
沈玥又递过来一根玉簪,轻声道:“仲父昨夜就未曾用膳,朕命膳房煮了清粥,先出去用些吧。”
萧亦然沉默地接过来,随手挽起凌乱的长发,坐在桌边端起茶盏先漱了口。
一顿饭用的颇为安静,他沉得住气,沈玥也不说话,看着他只随意喝了两口粥便扔了勺子,这才出声问道:“粥不合仲父的胃口吗?”
萧亦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案,沉声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昨夜朕便回答过,天下粮仓暗中遣刺客尽进了中州,要在国宴结束后伏杀仲父。”
萧亦然冷笑道:“为着区区几个江湖杀手,便下蚀骨散这样的阴毒,陛下您这是,看不起谁呢?”
若非昨夜里小皇帝横插一杠,那些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此刻怕是连尸身都已凉了。
沈玥笑了笑,被他讥讽了也丝毫不恼,起身抬手盛了一碗汤,两手捧了搁到萧亦然的面前,温声道:“仲父不如再尝尝这粟米汤,鸡茸煨的,鲜甜口,还热着。”
萧亦然没接,垂眼看着沈玥伸过来的手。
沈玥知道他顾虑什么,叹道:“朕是当真不知昨夜宫宴的酒中有毒,朕绝不会以此等阴毒之物陷害仲父。”
“八百里外头来了个不入流的杀手,陛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宫宴这等眼皮子底下的事情,陛下反而不知情?”
“……”
沈玥自袖中抽出一封信:“国宴前朕的红楼里收到一封匿名信,让朕小心留意仲父,朕这才调动禁卫,意在护仲父周全。”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信笺,粗略地扫了一眼,手不自主地握紧了。
四年前,他身中蚀骨之毒,一路追查到沈玥身边的何大伴,查出一封指证皇帝的口供,线索便就此中断。
他就这样硬生生在剧毒折磨之下挺了四年。
直到……
罪魁祸首坐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封同样的信笺。
那封口供他曾看过无数次,上面的每一个字,运笔、弯钩他都熟记于心,二者字迹分毫不差。
下毒之人,要么就是小皇帝在欲盖弥彰,要么就是当真另有其人,趁此国宴之机,将他受制于蚀骨之毒这样好的把柄,交到沈玥手中,借刀杀人。
萧亦然沉默良久,放下手中信,看了沈玥一眼。
沈玥手里还举着那碗热汤,左手的食指上清晰地印着斑驳的齿痕。
他接过沈玥递来的粟米汤,一口气喝了。
鲜甜的米汤软糯烫口,温润的热流熨帖着他毒发后冰冷的內腑。
“仲父现在可是信了朕?现在看来,倒是朕查错了方向,仲父身上的毒才是此人目的。”沈玥见他用了膳,脸上便露了笑,他收回手窝在袖子里,背在身后,妥帖地看不出一丝异样,继续说道:“昨夜里那些不入流的刺客确实不足为惧,朕已安排了大理寺前去拿人。只是有一人需额外提防,别号称双剑如风。”
萧亦然仔细回想了一下袁征递给他的名单,可以确定其中没有此人,他面色不变,只丢过去个疑惑的眼神。
沈玥正襟危坐,姿态端正地像在背书。
“永贞三十四年初,江浙商行内连出四起纵火案,死者共一百八十一人,皆丧命一人之手。”沈玥顿了顿,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继续说,“案卷上没说的是,所有死者均左手被斩。”
萧亦然平静的神色骤然阴沉几分。
永贞三十二年,鞑挞攻破天门关,八万守军阵亡,鞑挞斩其左手以计军功,后纵火焚城。雁南失守后,八万残肢被弃于沧云关前。
此永贞国耻。
“朝廷外忧内患人心惶惶,特派陆炎武南下彻查,查明此案实为唐如风所为,但陆大人却未能将其缉拿归案,因此领了罪,缴了大理寺卿的位子。”
萧亦然点点头,当时先帝病重,朝局更迭在即,他已准备挥军南下,故而对中州之事颇多关注,大理寺卿被褫夺官位一事,他亦有所耳闻。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擦了嘴角,说:“陛下,臣有两个问题。”
沈玥坐得端正:“仲父请讲。”
萧亦然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昨夜被那链子勒出的红痕还明晃晃地刻在腕子上。
“这位唐如风除了喜好收藏人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陛下如此担忧?”
沈玥温声道:“唐如风身负大案,却敢明目张胆地到中州行刺杀之事,想必有所依仗。里应外合之下,仲父未有防备,防不胜防。”
“仲父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萧亦然蓦地一把揪住沈玥的衣领,缓缓地俯下身:“即便蚀骨之毒,陛下能撇得一干二净,可臣摄政专权这许多年,您当真是舍不得臣死的吗?”
沈玥白皙的脸,渐渐泛起一丝潮红。
(https://www.eexsww.cc/75677/30932494/)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