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这日一早,迎来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前后亲兵护卫,排场十足。
雍朝高祖弘文帝在位时,因民怨沸腾废黜了司礼监、镇抚司等一干内廷鹰犬。先帝永贞尚道,亲信内宦,复又下了一纸诏令,于大理寺内重开诏狱另设缇骑,密查刑讯,权势较之原镇抚司更甚。
嘉禾帝登基后,将因唐如风左手案遭罢官的陆炎武官复原职,升任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
这位“铁笔判官”只认律例不讲情理,一根朱笔上判亲王下审平民,素日里中州百姓见了大理寺的腰牌,都要心惊胆战地绕道走。
陆炎武得了信,率一干部众恭候在外。
萧亦然先行一步下了车。
沈玥不待人上前伺候,一手抱着怀里的竹骨鸟笼,一手搭上他的肩,作势要从车辕上直接跳下来。
萧亦然瞥了沈玥一眼,刚要甩开,那只极品的九道环蓝靛颏骤然见了风,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扑棱,小太监赶忙上前一步,接过这娇贵的小雀儿。
沈玥按着萧亦然的肩头跳下马车,朝大理寺走去,还不忘吩咐道:“才刚倒了毛没几天,里头血腥气儿重,别惊着了。平安你带着它就在外面等,仔细着些。”
平安低头应了声“是”,抱着鸟笼退下了。
陆炎武秉性耿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见状登时红了脸。
萧亦然在后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正事要紧,暂且不要同小纨绔计较这个。
陆炎武到嘴边的话又给硬生憋了回去,生硬地拱手道:“昨夜,臣等按陛下吩咐,共抓捕刺客十二人,死三人。活口关在诏狱,尸身停放在正堂。陛下可要看看?”
沈玥伸手入怀抽出一方帕子捂住口鼻,闷声道:“那便去看看吧。”
小皇帝跟随缇骑指引走在前头,陆炎武放缓了步子,扯住萧亦然。
“昨夜金吾卫拿了你的腰牌来,命我去抓刺客。怎么,难道是皇上下的令?”
萧亦然同小皇帝不睦已久,对陆判官执掌刑名的洞察力亦是早有领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这身青色道袍和走在前头的沈玥几乎是别无二致。
只不过才一个照面的功夫,陆炎武便已看破二人之间的端倪。
“昨夜我本要亲自诱敌入瓮,却在宫宴上兴致高醉了酒,陛下留宿宫中,倒是连累了陆大人没能回家团圆。”萧亦然在宽袍下的手不自然地摸了摸腕子,含混地解释。
陆炎武不疑有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笑着说:“我就没回去,我家里就那么一个毛头小子,指不定跟同窗去哪里厮混了。你府里方才还来了人,昨夜那般不太平,真要掉了脑袋倒是好大一团圆。”
萧亦然笑了笑没有接话。
袁征回去定要先圆了方才在沈玥面前的说辞,他陪同沈玥来此,不过是替王府善后多拖些时间而已。
沈玥第一次来大理寺,新奇地四下张望,连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都没坏了他的兴致,甚至还面不改色地跟着下了诏狱。
诏狱灯火昏黄,阴冷气闷,缇骑做惯了逢迎的事,打水泼了地上的血,甚至还焚了香,打从外头一进来仍旧是浓郁的血腥。
知道皇上要来,狱中的人犯都上了枷锁,封了嘴。
昨夜抓来的刺客尽数绑在刑架上,血混着水湿淋淋地往下滴。
沈玥嫌弃地撇撇嘴,拎着袍子问:“朕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若能答得上,雇主允了你们多少银钱,朕给双倍放出中州。”
一群江湖草莽,没人知道“朕”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右侧一个脸上有道竖疤的汉子破口骂道:“呸!老子混江湖的人,绝不做出卖主家的事!”
沈玥不怒反笑,言语是一贯的温和:“上月二十八,天下粮仓上代家主严梓木入了土,棺椁出京回江浙厚葬。严家二公子身为嫡子本应上位,立刻赶往中州为质。
可这个草包一面怕死不敢来,又不甘心将这家主的位子让出去,便想着若能杀了摄政王,这四大世家的家主‘非身死不得出中州’的规矩也就破了,这才雇了你们几人入京。”
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压根儿听不懂他的弯弯绕。
沈玥这话,自然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然,雇你们几个人自然用不上严家公子出面,随便派个无名小卒拿几两银出来,就能哄得你们千里迢迢地来送死。你看,朕知道的远比你们多的多,所以压根儿不需要你们招什么供。
朕只问一个人,唐如风。说得出,便拿银走人。”
陆炎武闻言,惊诧地转过头,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亦不知情。
沈玥一通问话下来,无人回应。
既进了诏狱,就没听过还有活着走出去的好事,眼前这小公子年纪轻轻,说起话来之乎者也,瞧着就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谁敢信他。
萧亦然随手抽出一名缇骑身佩的腰刀,在昏暗的阴影处缓步上前,刀尖垂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尖锐地刮在众人心头。
他周身冷戾的杀意丝毫未有收敛,自万千尸骸里滚出来的血气像是浸到了骨子里,令人胆寒。
“少他娘的跟老子玩这套,老子不是吓大的!”刀疤汉子壮着胆低吼。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缓步走到他身边。
抬手,刀落。
刀尖干净利落地捅进他的胸口。
“哐啷”一声,腰刀扔在地上,顺着刀身流下殷红的血珠。
突如其来的金石之声,裹着浓郁的血腥气,吓得几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下地狱,斩阎罗。”萧亦然拎起干净的袍角,擦了擦手,“这是俗常。”
几名缇骑迅速上前,将刀疤汉子的尸首,连同刑架一起抬走。
一名缇骑上前,燃起袅袅檀香。
“香灭即死,这是规矩。”
萧亦然撩开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下,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条斯理地举过唇边。
刑架上的人死死盯着那柱催命香,过了几年太平日子,阎罗血煞的名声渐渐淡了。
要往前倒个七八年,雍朝数百年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但凡他的名号出现在九州通牒里,必然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他翻手云覆手雨,手持一杆银枪,北斩鞑挞,南挑亲王,疯起来连沈氏皇族都给杀了个人丁凋零。
先帝永贞驾崩之时,萧亦然率五万漠北铁甲军南下,一枪挑了先帝的四个儿子,力扶当年只有十岁的东宫太孙——沈玥登基为帝,定国号嘉禾。
新皇登基,重审永贞三十二年,四大世家勾结亲王朝臣作乱卖国,天门关八万漠北军士惨死一案。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夜之间,遍布雍朝九州各地的四大世家掌门人尽数被捕,押进大理寺候审。
这一桩叛国案审了足足三个月,中州里日日杀人,血流如注,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刃。
靠着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清肃杀伐,萧亦然三个字连根带血钉进了朝廷里。
他一手握着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硬生撑住了雍朝内忧外患下的宗庙社稷。
阎罗血煞,实至名归。
猩红的火光明明灭灭,香灰在一片死寂的血腥气中缓缓坠落。
不多时,所谓的江湖规矩、赏银抚恤便通通被抛在脑后,几人争先恐后地哭嚎喊冤此起彼伏,唯恐自己招的比同伙慢上几分,被这阎罗给折磨成恶鬼。
萧亦然信步走出诏狱,负手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庭院被框起来的万里晴空。
陆炎武追出来,不可置信地问:“王爷,陛下是如何知道唐如风此人的?陛下问起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此人为刺杀我而来,唐如风当年的旧案是你南下钦查,其背后可有什么隐情?”
“王爷,这人可和里头那些不同,是个顶要紧的人。天门兵败之时出事的那批军粮,走的便是他去灭口的那四个商行!”陆炎武声音压的极低,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便立刻顿住话音。
唐如风事涉天门关旧案,沈玥只同他说了一半,这另一半的实情才将出口,便再度被沈玥状似无意地打断了。
沈玥缓步走到萧亦然身边,放下捂着口鼻的帕子,深深吸了两口气,赶走了胸腔里挥之不散的血腥气,这才抬手将陆炎武召过去。
“唐如风是严家嫡系,同这些外雇的杀手不走一个路子,只约莫说可能是在海子桥附近。既是陆大人旧识,便劳烦你辛苦再跑一趟。”
陆炎武拱手称“是”,看了萧亦然一眼,带人退下。
萧亦然带着沈玥回到王府,“重伤”的袁钊已经醒了,正歪在床边喝药。
沈玥关切道:“大将军受罪了。”
袁钊给头从碗里抬起来,小皇帝正言笑晏晏地站在床边。
他猝不及防地骇了一跳,一口药咽下去呛地直咳。
沈玥关切地从怀里抽出帕子,俯下身子作势要替他擦嘴,袁钊赶忙给脑袋埋进碗里。
沈玥笑道:“大将军为了仲父受了伤,朕前来看看,是理所应当的。”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袁钊狠狠瞪了萧亦然一眼。
萧亦然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半晌,见他真的恼了,才接过话茬,似笑非笑地打趣道:“陛下仁心体恤,不仅要亲自探望,还要同食同寝、以示诚意。”
这是什么话!
沈玥狠狠地瞪了萧亦然一眼。
萧亦然不以为意地一挑眉,瞪了回去。
小皇帝面皮薄,当着众人的面,拉不下脸来同他驳斥,一甩手将帕子扔进萧亦然怀里,赌气地出了门。
沈玥前脚刚走,伤情极重的袁大将军就一把扯了绷带,从萧亦然身上拿了帕子,自己给嘴擦了,没好气地数落道:“说了不让你去赴宴,非要去给小皇帝长脸,把自己折进去这下舒坦了!”
若他不走这一遭,消受了昨夜的蚀骨之毒,这利刃便一直悬在颈上,不得安生。
可这会儿,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刀却落在了袁钊身上,萧亦然心里有愧,一语不发地坐在床边地听着。
袁钊瞧着愈发气闷,一巴掌拍上他的手吼道:“他昨天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你在他那吃的亏还不够多是不是!还敢给人往府里领,非得他半夜里一刀捅你个透心凉才高兴?”
萧亦然宽慰道:“咱们北营那五万铁甲军又不是纸糊的,除非陛下是疯了,想要与我同归于尽,不然怎么敢真对我下杀手。”
“我呸!当年你二哥枉死,中州是拿什么来搪塞我们的!你要是真折了,老子就算给他大卸八块又有什么用!”
萧亦然刚要开口,袁钊一记眼刀砸过来,“你要再说什么小皇帝不一样的话,就先拿刀捅死我,省的将来咱爷们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萧亦然笑了笑,从桌上倒了碗茶,递到袁大将军嘴边。
“说这么多,你不口渴吗?”
袁钊气地横眉倒竖,头顶冒烟,没好气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去去去!给你这身破衣裳换了去!堂堂一朝摄政王,让个毛都没长全乎的便宜儿子坑到朝服都扒了,还好意思顶着这模样去陆判官那晃荡,你也不嫌丢人!”
萧亦然被他一把推下了床,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问道:“阿钊,天下粮仓这波杀手是你去查的,可曾查到过双剑如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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