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捏起一枚黑子,漆黑的墨色在指骨间摩挲。
“陛下何以认定,臣会同您下这盘棋?”
沈玥打开翠玉折扇,悠悠然摇着。
“仲父,而今雍朝天下三分,世家多年积累,资本雄厚,占一分。仲父手握中州军权,又有漠北萧老国公撑着,也可占一分。至于朕,姓沈,方才勉强占了这最后一分。”
“臣不过是卫国公庶子,早在当年南下中州之时,便已被逐出族谱,算不得漠北的人,更当不得这天下万分之一。”
“仲父何必自轻?皇权崩、礼乐废、国库空、百姓难……仲父在中州看似风光,实则处处掣肘,既不能真的对江浙用兵,又难以抗衡世家的资本。
就连朕手里的这分力,即便朕有心相让,可也已年过十八,临近弱冠。这天下悠悠众口和六部朝臣,还能让仲父摄多久的政?”
四枚棋子,三言两语,一针见血,说尽天下大势。
河风清徐,萧亦然冷硬的盔甲被小皇帝蛮横地撕开一角。
他手握黑子端坐桌边,自黑白的方格中看尽了朝野厮杀,九州峥嵘。
十年前,四大世家与朝廷博弈,意图左右皇位归属参与进了夺嫡之争,因此闹出那一场天门兵败,惨烈决绝地中止了大雍中兴之兆,几乎抽走了将倾之大厦的所有根基。
此后十年,漠北是艰难的战火,江南是入不敷出的米粮。
他不擅棋局,孤身无援,行在寂寂暗夜中,举步维艰。
沈玥一语掀了他的底,轻飘飘地趁势追击。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莫敢先动。仲父坐镇中州辖制诸方势力,能撑到今天这个份上,让雍朝得了这些年的太平,休养生息,实属大不易。”
黑子捏在萧亦然的手边,滴溜溜地转。
他迟迟不肯落子,沈玥就颇有耐心地摇扇等着,笑里尽是志在必得地笃定。
萧亦然长长地呼出一口冰冷的寒气,垂眸道:“天下三分之势,需合二方能打一。陛下对臣下毒,赖进王府,就是要收了臣手里的摄政之权吗?”
啪。
翠玉折扇收起,不轻不重地拍在萧亦然的额头上。
“仲父,朕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在仲父的心里,朕到底是个怎样没心肝的小白眼狼?”
萧亦然猝不及防地被小白眼狼拍得一愣,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沈玥笑出了声。
他探过身来握住他的手腕,将那枚已被捏的温润的黑子搁到棋盘上。
萧亦然刚要抬手,反被沈玥按住,将他的手掌按在棋盘上,置于四星位之间。
“九州大势,现尽在仲父掌中。仲父要反,随时可以反,不必等到朕气候已成,更不会对朕这些年的韬光养晦视而不见。
世人皆以为仲父留着朕是为了胁令诸侯,做曹操董卓之流,是因为世人愚蠢,只会以己度人。
这些年沧云关战火不断,鞑挞早已熟知城内每一处攻防弱点,全仗着铁甲军拿命往里填,才勉强守得住国门。一旦仲父起兵谋逆,中州作乱易主,鞑挞势必会趁虚而入。
介时,不仅天门关惨败会重演,甚至整个大雍都会沦陷。
朕相信,仲父绝不会做大雍亡国的罪人。”
萧亦然抬起头来看他,沈玥已经笑着松开他的手。
一枚莹润的白子紧贴着这枚尚带着几分温度的棋子,轻轻落下。
“只可惜,仲父要走的路,是一局没有出路的死棋。”
沈玥敛了笑,沉声道:“这自古以来,种地的只要有口饭吃,就是太平盛世,绝不会扛锄头造皇帝的反。可商人逐利却是天性,给他们一分银,总想以此谋十分利,若是叫他们掌着整个雍朝的衣食住行呢?
十年前,天门兵败、七王夺嫡,足可见商大谋国、其患无穷。”
沈玥欠身朝香炉里撒了一把香粉,袅袅烟雾,融融暖香,似戈壁荒漠凛冽狂风中屹立不倒的苍松。
萧亦然打心底里厌恶这股子冷松香,微微蹙起眉。
沈玥对时局了若指掌,拿捏他亦是轻而易举。
世家卖国求荣,天门关兵败,八万漠北军惨死,尸骨无存,这场叛国而起的兵败,是他究其一生都无法自渡的梦魇。
“再说说近在眼前的事罢。”
沈玥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他一手捻香,一边穷追不舍。
“自从铁马冰河暗里封了雍朝九州的官道往来,中州已有近十年不曾见过流民堵城之景,端的是好一派繁华盛世。
可据朕所知,每年秋冬都有成千上万的流民从江北、浙安入中州北上逃荒。
听劝而反者,可活;执迷不悟者,死。
江浙两州,天下粮仓,尚且沦落到年年逃荒,雍朝其余百姓又该如何?饿殍满道、易子相食?”
沈玥步步紧逼,誓要将他牢牢钉在这一盘乱世棋局之中。
萧亦然定定地瞧了他一眼,终于伸出手摸了一颗黑子落下。
“陛下仁政爱民,庄学海教的好。”
眼见萧亦然入局,沈玥深吸了口气,笑意渐抵眼底。
“仲父宁可受制于人,也要为天下先,朕敬仲父。朕献上唐如风,意在真正化解军粮掣肘,只有先解此困局,仲父这局棋,才能下的全无后顾之忧。”
“臣这局棋不论如何走,都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不是吗?”
“仲父。朕布局,的确是为了赢,但不是要让你输。”沈玥笑得无比真诚。
萧亦然不接他的茬,雅间的门被轻声叩响,身姿曼妙的姑娘轻移莲步,低头送进来一封红笺。
沈玥接过来抖开,笑道:“仲父,唐如风现身了。”
“六坊第一街,是陛下的。”萧亦然手指轻轻扣在棋盘上,提醒道,“陛下,该落子了。”
雨花巷。
一街之隔,一侧是低矮聚集的民居,低洼老旧,淤水难流,常年散着腥臭。另一侧是以繁华销金驰名天下的中州六坊,满楼红袖,灯火辉煌。
璀璨的焰火腾空炸开,铺天盖地的箭雨在明亮的白光中破开夜风,密集地钉在巷口的青石砖上。
箭矢落地,喧嚣的街道霎时间回归寂静,一道漆黑的身影在这诡异的安静中渐渐显出身形。
沈玥不慌不忙地落下白子。
“雨花巷民宅居多地势狭窄,不明底细,贸然强攻恐有伤亡,朕布了五十道弓|弩手,替仲父探探这位双剑如风的底。”
萧亦然敛眸不语。
他原以为沈玥争了先手,定会先发制人,雨花巷里难免会有一场恶战纠缠。没想到沈玥跟他论政博弈是锋芒毕露,步步紧逼,排兵布阵却很沉得住气,只放了一波箭就走,连唐如风的衣角都没擦到。
这样一来,他在后头的部署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沈玥一手执子,一手托腮:“仲父,不如我们加点赌注,朕来猜猜仲父会如何布局这第二道街?”
萧亦然对上他狡黠的眼神,微微蹙起眉。
小沈玥念书的时候经史册论过目不忘,桃李满门的庄大学士时常感叹天佑大雍,幼帝聪慧。
可在跟他学兵法骑射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教不会的。
兵书刚背过眨眼就忘,沙盘里的兵永远摆在错误的位置,刚扶上马背一不留神,他就能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掉到地上,摔个狗啃泥……
当年委实被气到胸闷头疼的萧亦然,并不想再同他探讨排兵布阵。
沈玥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多差劲的学生,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入了照壁街就算进了六坊,地势开阔,红楼错落。前面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像唐如风这种擅于藏匿的刺客,只要有一处松懈,他就会掉头消失。
所以,朕猜仲父会用人海战术,将他死死堵住。”
萧亦然的眉头越皱越深,听着他头头是道的分析,只觉得那股熟悉的气闷感又像巨石一般压在胸口。
沈玥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还在那儿开了屏似的显摆。
“仲父向来爱兵,就抓一个唐如风,若有伤亡传出去未免丢人。首排定是要放盾和弩的,这样一来,后面就只能使长|枪了。怎样,朕猜对没有?”
“陛下真是好生厉害。”萧亦然用力摁下棋子。
沈玥洋洋得意:“都是仲父教的好嘛。朕猜对了,仲父给朕什么奖励?”
萧亦然:“伸手。”
沈玥毫无防备地摊开自己的龙爪,褚红色的细绳缠在皓白的腕子上,笑眯眯地扬起脸。
萧亦然拿起他搁在一旁的翠玉折扇,面无表情地抽在沈玥的手心。
沈玥吃痛地缩回手,委屈地看着萧亦然。
“仲父,好疼啊。”
萧亦然冷着脸:“《三疑》夫攻强……”
沈玥下意识接过来,一板一眼地背:“夫攻强,必养之使强,益之使张。”
“《三略》夫用兵之要……”
“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
这都是当年他怎么都记不住,硬缠着萧亦然亲自给他手抄了一本又一本的兵书来看,时至今日,那些厚厚的册子还摆在御书房的桌案上吃灰。
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沈玥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萧亦然似笑非笑道:“看来臣给陛下的手抄,这些年陛下应是日夜翻阅,勤学不辍,才能记得如此熟练,倒背如流。”
沈玥可怜兮兮地放下手:“仲父……”
不远处的长街上,一道火红的烟花伴着尖锐的哨声窜上夜空,绛色烟光照夜河,绚烂耀眼。
“陛下,照壁街过了。”萧亦然手指轻轻叩了叩棋盘,“不必藏拙,落子吧。”
嘉禾二年。
幼帝年十二,身高比行登基大仪时窜了不少,俯瞰御书房的沙盘时已经不用再踩脚凳,课业却没跟着身高一起长进。
细长的藤条定在城墙里的小纸人上,那位令整个雍朝都闻风丧胆的摄政王此刻正放轻了声音,颇有耐心地讲:“孙子有云‘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守城者,为免屠城军民受累,大多城破即弃。
城破巷战,无指挥,少支援,以命相搏,下下策。”
小沈玥趴在沙盘上,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跟着藤条游走,转过头天真地问:
“仲父,既然是下下策,那为什么沧云关城门被鞑挞攻破了不知多少回,卫国公也不曾弃城?”
藤条从沙盘上挪开,移到一侧悬挂的地图上。
萧亦然道:“漠北三关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永贞三十二年,天门惨败,同年八月,雁南失守。如今,只剩沧云关。
沧云关以南,万里平原,再无险阻可依。若沧云沦陷,则不出半月,鞑挞铁骑便能横扫整个北境,直逼中州。”
小沈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要保护大雍,所以虽然巷战下下策,也要死守沧云关。”
萧亦然微微颔首:“正是。故而如今的北境军士必须演习巷战阵法,昨日已同陛下讲过一次,是什么阵?”
小沈玥缓缓地眨巴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迷茫的神色,轻轻扯住萧亦然的衣袖,拉长了尾音:“仲父……”
萧亦然长舒一口气,握紧了藤条重新落回到沙盘上,咬着牙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是三才阵,陛下可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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