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阵,狼铣居中,左右各一长|枪,长|枪左右短兵和牌,一伍平列。”
雅间内,沈玥坐在窗边小桌棋盘前,老老实实地背着阵法。
萧亦然冷笑道:“难为陛下还记得,不是指使臣捏了二十几个铁甲军的泥人,又学了整整半个月都记不住的吗?”
他落下一子,轻轻叩下棋盘。
沈玥就放下手跟着落子,然后继续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龙爪上被打出的红痕。
读书时他仗着聪慧性子顽劣,没少挨过太傅和首辅的戒尺训诫,唯独萧亦然讲授时,对他耐心十足,从不曾斥责过他半个字,惯得他愈发骄纵,蹬鼻子上脸地折腾人。
即便如此,萧亦然也都有求必应,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现在他人长大了,反而闹不得他了,不仅翻起他旧账,甚至还打他的手板子!
沈玥吸吸鼻子,鼓起脸:“仲父,那时朕还小……”
萧亦然不吃他那套:“自小便知道故意装糊涂来消遣臣了么?还是说,陛下从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防着臣了?”
一不留神露了狐狸尾巴的小皇帝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不知该如何辩解自己幼时那些恶劣行径,只好继续捂着自己的龙爪,老老实实地下棋。
明城巷,三才阵。
凭借自己游如蛟龙的身法,从容冲过前两街的那道身形,在这配合默契、密不透风的阵前,渐渐渗出冷汗。
长|枪、狼铣长短结合,有条不紊地朝他的要害处攻来,一双袖剑扫出凌厉的旋风,却被持盾的短兵牢牢抵挡在外。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挪腾闪躲之间,一柄锋利的长|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盾牌后钻出,笔直、飞快地刺向他的胸口。
又一道火红的烟花炸裂夜空,伴随着两长一短的哨声。
沈玥闻声起身,站到窗前。
一个笔挺的身影在明亮的焰火中,穿过茫茫夜空从记忆中走来,手执藤条指在沙盘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对他说:“三才阵,御外贼于街头巷尾之间,护雍朝疆土平安。此为陛下镇山河、定天下的国之重器,必要牢记才行。”
沈玥回过头:“仲父。唐如风长|枪穿胸而过,重伤。”
与陆炎武一般不二的伤情。
这小白眼狼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
……
棋局过半,白子锋芒毕露步步紧逼,黑子一再退让落入下风。
萧亦然自知败局已定,随意落下一子。
第四道街,流霞里。
已入了中州最繁华的地界,高楼林立,曲折蜿蜒。
背靠大红的灯笼,三人一组,架起重弩,皆瞄准了下方那个身上带血的男子。
唐如风啐了一口血,喝骂道:“中州尽是些藏头露尾的杂碎,他娘的派了百十号人生追了老子四条街!老子就一个人,两把刀,有本事出来打个痛快!”
中州的兵向来散漫,眼前这波人看着狂放油滑,却无一人接他的话。
火弩密集箭如流霞破空而下,混着重箭将其一身轻功死死压制,这阵仗,就算是打漠北的鞑挞,也能射穿了铁骑的盔甲。
唐如风打得憋屈,袖剑仓促格挡,羽箭呲着火花,深深钉入青石砖里。
冲出火海,焰火炸裂星夜时,他已浑身浴血,衣衫被弩|箭划出不知多少道口子,像南城敲碗的叫花子,再无双剑如风的威名。
第五道街,天涯路。
沈玥坐在桌前,摇起翠玉折扇从棋盘上一粒粒捡出被他吃掉的黑子,笑道:“唐如风止步天涯路,这局棋朕是赢定了。”
一街之隔,已能隐约听到喊杀声。
萧亦然摊手认输:“陛下棋艺精湛,臣不是对手。”
沈玥收起折扇正要谦虚几句,萧亦然已撇了棋局,走出雅间,立在熄了灯火的高楼上,俯瞰被重重刀兵困住的战局。
沈玥一心要将人堵在这里,他手上的兵卒没有重弩这么强硬的火力,三才阵也未再用,只设了长|枪盾牌,配着高处的弓|弩,团团将人围住。
唐如风连着打过四道街、百余人,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一双袖剑软绵绵地脱了力,被盾顶着步步后退。
沈玥站过来笑问道:“仲父最后一道街上布了什么?这情形是用不着了,不如同朕讲讲吧。”
萧亦然偏过头去,说:“臣久不出手,布阵杀人确是生疏了些。不过陛下现在就开始得意,未免有些过早。”
“仲父,他已出不了这条街了。”
翠玉折扇堪堪往下一指。
萧亦然抬起头望着着孤星寥寥,河边湿气重,此刻站在高处,秋夜杀风,满身冰凉。
“陛下。”
沈玥应道:“嗯?”
“陛下既能对臣手抄的兵法倒背如流,想必也应该能猜的到,臣最后一道部署。”萧亦然深邃锋利的眉眼敛了煞气,展颜一笑。
沈玥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看他,刚好将这笑容收入眼中。
他生的俊美,眉目深邃,笑起来明晃晃地扎眼。
萧亦然纵身一跃,黑衣融进暗夜里,凌乱地发丝在空中飞舞。
沈玥大惊,扑到栏边,手腕重重地磕在木头上,却只来得及抓住一丝风,和寒夜河畔的潮气冰冷。
萧亦然轻飘飘地点在地上泄了力,他踏着盾牌踩着枪尖,勾住唐如风的腰带,凭空一转,一脚踢在他后心上,硬生生将人从箭矢弓|弩中踹出了人海。
唐如风噗地吐出一口血,仰面靠着身后的凭栏,一双袖剑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沈玥在楼上看得清楚,这凌厉的身法和武艺,绝不减当年千里单骑、孤守沧云的威风,哪有半□□中蚀骨散,任人宰割一说?
萧亦然从头至尾,都没有入过他的圈套。
同食同寝,七日之期,都是笑话。
他手中的翠玉折扇随着方才的动作掉在地上,磕碎了一个角,露出内里银色的精光。
沈玥缓缓地蹲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他手腕撞得生疼,鼓起一道鲜红的檩子,老旧的红绳系在腕子上,比伤处的颜色还要深几分。
沈玥沉默地转过身,推开门,走下楼。
折腾了整夜,禁军亲卫尽数出动,见着他从楼里出来,齐齐跪伏在地。
唐如风瘫在地上,当胸处的伤似个血洞般往外汩汩渗着血,一前一后地正上着镣锁,哑声笑道:“皇帝小儿!你令我到中州杀人,又摆开阵仗来杀老子。杀来杀去,中州的水,当真是浑得很!”
一坨破布塞进他嘴里,封住了这厮大逆不道的言语。
萧亦然斜睨了沈玥一眼:“陛下,这出戏,您可还满意?”
沈玥扬起下巴,瞧不见半分气恼:“仲父一笑倾国,自是一出好戏。”
“臣怎比得上陛下,笑里藏刀,杀人于无形。”
“朕对仲父的笑,哪里有刀?”沈玥笑得狡黠,眼眸熠熠生辉。
萧亦然退开一步,不与他呈口舌之快。
“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不吝赐教。”
沈玥笑道:“仲父客气了,您请讲。”
“陛下锋芒毕露,既然能斩四大家,就一样能斩臣。四大家根深蒂固,尚需筹谋,可陛下手里现在有蚀骨散这样好的助力,斩了臣,就如国宴那夜,实在是轻而易举。”
沈玥心里一凉,笑意僵在脸上。
他大言炎炎地说了整夜的筹谋算计,可打从一开始,就踩中了萧亦然的死穴——武艺是将军的命,那封匿名信,国宴那夜的蚀骨毒发,分明就是下毒之人故意递给他的刀。
那是萧亦然唯一的软肋,他在未洗清身上的下毒嫌疑之前,就该对这毒发后的虚弱之期闭口不谈,更不应借此同他立下七日之约。
他所谓的通力合作,诚心相护,落在萧亦然的眼中,就是赤|裸裸地威胁。
他万般提防,还是踩进了被算计好的离间计中。
“陛下想做明君不难,杀了臣,便是百世流芳。”萧亦然冷冷道,“依臣看,这才是定江山的良方。”
沈玥终于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一言不发,径直转身上了备好的马车,回宫了。
回到王府时天已微亮,屋里没点灯。
萧亦然随手将外袍甩在椅子上,刚要歇下,袁钊便腾一脚踹开了门。
“那孙子抓着了?”
萧亦然应了声:“在后院。同那两人一起。”
袁钊四下打量了一圈:“你儿子呢?怎的没在这?去审唐如风了?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姓李的同他说了会话,便要上吊自杀的,你怎的还让他……”
萧亦然身上疲乏,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大嗓门:“没在府上,回宫了。”
“啧啧……”袁钊也看出他的疲态,拔腿要走,却还忍不住损他几句,“你终于舍得撵那便宜儿子走了?惨喏!堂堂一朝摄政王,膝下无嗣,便宜儿子也指望不上,看谁将来床前给你端茶送水尽孝道。”
萧亦然摆摆手,和衣瘫在床上。
他踹唐如风出天涯路那一脚,用了真力,这会儿反过乏来,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身子骨让蚀骨散浸了四年,一身武艺消磨了半数。
将来么?
哪里还能有将来……
萧亦然阖上眼,越风楼里那股子浓郁的熏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没力气再起身沐浴,就窝在这清冷的松香里昏沉沉地睡了。
他这里睡得安稳,沈玥一气之下回了宫,闹了个鸡飞狗跳。
内监王全带着一众宫人给他沐浴更衣,见着他红肿的腕子大惊失色地唤了御医,敷上药包起了伤。
沈玥闻着活血散瘀的苦药,几日未见荤腥的胃淤了口气又积了食,小太监跪在地上托着盂盆,吐得昏天黑地。
捱到天光大亮,太后宫中来请。
沈玥就着王全的手喝了半盏蜜水,压住嘴里翻腾的苦味儿,理了理衣襟,往慈安宫去了。
黎太后拉着他的手坐下,关切道:“怎的去了王府几日,就瘦了这许多?”
沈玥一想到那些酸苦的野菜,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淡淡道:“没什么,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黎太后忽略他冷漠的神色,笑着拉过沈玥的手:“前儿个过节,正好赶上浪里淘沙的龙舟进了中州,今年的岁贡里,有些个时兴的玩意儿,你舅舅特意紧着先送来给你瞧瞧。”
一旁的宫人络绎不绝地送进来些琉璃盏,挂钟,珊瑚,大珠……衬得宫宇熠熠生辉。
沈玥见惯了这些奢华的东西,并不觉得多稀罕,垂着眼皮随意指了几样,又瞧上了一旁六尺高的大松盆栽,命王全一并收下抬走。
黎太后见他脸上挂了笑,这才放心地说道:“玥儿大了,你舅舅说挑了几个样貌身家好的姑娘给你,可你这一跑出去就是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儿。为娘也不好给你做主,这会儿回来了,可要看看?”
未等他回话,黎太后便挥手命宫女布了帘,带那几个姑娘进来。
沈玥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垂手摸着生疼的腕子不说话,胸口憋着股撒不出的气。
太后打定了注意要让沈玥纳黎家女,刻意忽略他冰冷的神色,眼眉微微一挑,几人便袅袅婷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香风带着脂粉气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里,沈玥折腾了半宿的胃再扛不住,一把扯过王全的手,俯身蹲下。
王内监赶忙递过方才挑的琉璃花瓶,沈玥“哇”地一声,吐了。
宫内顿时乱做一团。
御医又转头来了趟慈安宫,这下手上的伤也没瞒住。
黎太后终于挂不住笑,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糟践,也罢,不留你了,回去好生将养罢。”
沈玥手上才溅了水,正又拆开重新上了药包扎,低头仔细着他那根旧红绳,也没出声。
包扎完后便强撑着精神出了慈安宫,饭也没用。
他头脑一热被人拐出宫住了几天,骤然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居然还有些认寝,从萧亦然梆硬的木板床,躺回这层层松软的锦被缎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个舒坦的地方,这才后知后觉地泛了酸。
若说国宴上,萧亦然有备无患,没被自己算计的武艺尽失便罢了。
可今夜六坊合围,甭管这赌局最后是谁赢,横竖唐如风都是要交到王府的。他何至于为了一句玩笑话,就那么从几层高楼上往下跳,非要亲自去踹唐如风那一脚。
这一脚下去,他这厢立时就气地回了宫,他分明踹的,就是自己。
沈玥捂着嘴笑出了声。
萧亦然睡到晌午才披了衣裳坐起来,屋里撒着帘不透光,他冷不防瞧见窗前的小榻上委委屈屈地窝着个人,顿时蹙起了眉。
才回宫没半日的功夫,怎么又赖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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