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然知他生了气,这么高的个子缩在榻上,像个挨了欺负还巴巴跑回来的小狗。
他拉不下脸去赶人,轻推了两把,喊沈玥去床上睡。
沈玥身上不舒坦,又在小榻上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风,赖着不起,闭着眼哼唧着难受。
萧亦然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起的意思,只得将人连拖带拽地塞到床上,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这才走了。
袁钊正带着人在后院里审唐如风。
陆炎武是中州这些官员里,难得能对他脾气的,那日里为着陆判官,袁大将军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南城的淤水沟,顶着满身污秽亲自将人捞了上来。
这会儿罪魁祸首落在他手里,横竖也要将人剥掉层皮,缇骑来提人犯,都被他扛着腰刀给骂了回去。
萧亦然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唐如风端着副作孽多端,无所畏惧的架势,文绉绉地说:“奉天子密诏,效法先贤玄德,入中州勤王,杀胁令诸侯者以复安社稷。”
袁钊火冒三丈,可这人顶着个一戳就冒血的窟窿,打不得,刑也动不得。
萧亦然推门进去,站在唐如风面前。
人绑在刑架上,面色惨白似纸,神情却淡定如常。
萧亦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若无其事地转头问:“双剑如风的剑呢?”
袁钊从一旁桌子上拿过那一双袖剑,扔到萧亦然的脚边。
萧亦然抬腿将剑连柄鞘踩住,说:“咱王府又不是大理寺,人犯既已经招了,凶器也不必留着做证物,拿去送铁匠铺子熔了给征哥儿打个佩刀。”
唐如风拧眉,咬牙切齿地骂道:“萧庶三!你无耻!”
萧亦然不以为意地脚尖一点,袖剑打着旋被踹出去,在地上摩出一溜火花。
唐如风哑着嗓子吼:“你他娘的踩老子的剑作甚!”
萧亦然脚尖一动,另一只袖剑也飞了出去。
唐如风在刑架上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喘着粗气,挣脱了力,头一歪晕了过去。
萧亦然见人敲打得差不多了,便抬手命人将他放下来。
“阿钊不必急躁,他不说也不打紧,只要有他在手里便是铁证如山,定能叫大理寺治他和那严二刺杀谋逆的大罪。”
袁钊托着右臂坐下来,猛灌了一口凉茶:“照你这么说,咱们今年的军粮,就算是有着落了?”
萧亦然面色凝重:“没有这么简单。缇骑那帮人都是些世家子弟出身,溜须拍马是好手,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叫陆大人给差点丢了命,指望着他们南下去抓严二,不是玩笑吗?
再者,他们差当得好好的,何必卷进咱们与严家的恩怨里,只怕是路上走走停停,立冬也未必能踏进金陵的城门。”
袁钊拉下脸,丧气道:“那你说怎么办?要我说,咱也甭管当年的什么盟约了,横竖是严二那孙子毁约在先,不肯入中州当人质,军粮也不交。咱们干脆就让铁甲军荡平了金陵,看他们交不交粮!”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袁大将军,你都是做大将军的人了,说话怎能儿戏?铁甲军一动,整个大雍九州都会闻风而动,若北边的鞑挞也跟着动了呢?
这是大干系,哪就那么容易,以往这些年都过来了。眼下,还没到一定要直接翻脸的地步。”
袁钊狠狠地一拍桌子:“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咱们打仗的替他们守国门,吃喝嚼用还得朝这帮孙子伸手讨要,他们吐一口咱才有一口饭吃,比那臭要饭的还憋屈!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萧亦然杵着头,默默思忖。
沈玥初出茅庐,便咬住唐如风不放,他身负天门关旧案,干系着当年出事的军粮,可偏生唯一知晓实情的陆炎武被一刀重伤,险些殒命,口不能言。
“阿钊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审叛国一案时,陆大人对我等说,既然通敌的证据足以钉死世家,未免军心不稳,案子审一部分瞒一部分是最好,天门出事的军粮便被按下不提。”
“知道。”袁钊点点头,“当初送往天门关的那批军粮生了霉斑,将士们吃了将士们吃了跑肚拉稀,连枪都提不动。当时只是想着送粮时出了问题,既然大仇能报,不计较这个也罢。”
“当时你我还年轻,大仇一朝得报,心绪不宁,思虑不深。”
萧亦然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此事不要紧,为何连通敌卖军情,将天门关和雁南关拱手送与鞑挞的事都能审,军粮这件看似不大的小事却要瞒?”
袁钊思忖了一下,眼睛一瞪,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三,你说的有理!”
袁钊扛着刀,在屋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论玩心眼儿,咱们当时远不及陆判官,可他到底瞒着咱们什么呢?”
萧亦然轻扣手指思忖着。
自江浙往漠北送粮,横跨千里,即便是铁马冰河的脚程也要走两个多月,路上生了霉或出了别的问题实属常事,既已按时送到,并未贻误战机,便不是什么致死的大罪。
即便退一步来讲,就算这军粮中当真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大把柄,可天门兵败之时,也早已随着整座城关被纵火焚成了飞灰。严家又何必赶在先帝驾崩之前,急三火四地令唐如风杀了自家的商行百余号人灭口,闹得九州人尽皆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娘的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袁钊猛地一拍桌子,“老三你别拦着我,我今天说什么也要从这孙子嘴里把话审出来!”
“你再折腾这双剑如风,仔细人折在咱们手里!”萧亦然一把给他拉了回来,低声呵斥道,“严家定在军粮里做了大手脚,正因如此我们反而不宜声张。北边那些饿着肚子打仗的弟兄本就艰难,军心不稳,只会便宜了鞑挞!”
袁钊气得双目赤红,双手颤抖。
他死死盯着萧亦然:“老子豁出命去打仗,死在鞑子手里,老子他娘的认了!到了下头阎王爷也得敬老子是条好汉!可不明不白地冤死在自己人里,这他娘的算什么事!这事你能忍,我可忍不了!”
“袁钊!”
萧亦然一掌拍上他的肩头。
“若不是因为他们是冤死的,我们何必南下,你又为何会站在这里!害他们的人八年前就挫骨扬灰了!我们的大仇早报了!你就算不能忍又能怎样,难道你要跟着下地府再去杀那些人一回吗!”
袁钊一肚子火气都叫他给骂凉了,愤愤地坐回到椅子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
他低声喃喃:“那我们就看着这事这么算了?那些作孽的人死了就算完了?八万人啊……那都是我们娘生爹养,活生生的人啊……”
萧亦然握住袁钊的肩头,眼神犀利如刀,直直地刺进他的心底。
他一字一顿坚定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论事情过去多少年,不论涉案者是否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都不能眼看着真相被埋没。”
“阿钊,你得振作起来,给那八万冤死的弟兄一个交代,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听见了吗?”
袁钊别过头去,胸膛几起几伏,抹了把眼睛,狠狠地点了点头。
沉默了片刻,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那你儿子费劲心计地给你把人搞进了中州,你说他知不知道内情?眼下老陆还没醒,要不你出卖个色相,去问问你儿子?”
萧亦然哭笑不得,拍拍袁钊的肩膀。
“他应是猜到了有隐情,但若知道那隐情到底是什么,早用来拿捏我了,还用的着和我抢唐如风?你一贯看他不顺眼,怎么这会儿反倒信他嘴里能给你说句实话来?”
袁钊撇撇嘴,还不死心,继续盯着唐如风。
萧亦然缓缓走出门,呼出一口浊气。
烈烈寒风,惨惨飞云,中州已是一派秋风萧条。
沈玥蹲在窗子下抬眼瞧他,萧亦然径直越过他,衣角被一把拽住。
沈玥这会儿脸色苍白,许是真的身上不舒坦,衣领敞着,发髻散乱,乱发汗津津的贴在额头上,一瞧见他,登时又扬起灿烂的笑脸。
沈玥按着自己的双腿,眨巴着眼睛。
“仲父,朕蹲太久腿麻了,起不来。”
萧亦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蹲在这做什么?可是将唐如风输给臣,陛下心有不甘?”
“等你啊。虽然仲父一把年纪了还同朕耍赖,但本来唐如风就是朕要送给仲父的。”沈玥促狭地笑了笑,“毕竟朕是要同仲父真心合作的,绝对没有借此而拿捏你的意思。”
萧亦然转身欲走,沈玥却毫不客气地扑到他的身上来,下巴磕在他的肩头。
“仲父,你好多年没有背过朕了。你背背我,我就原谅你那一脚,如何?”
萧亦然被他扑了个趔趄,稳住身形,道:“陛下这是……来替唐如风讨债的?”
“是的呀。此人旧案干系甚大,这样一份大礼,仲父可还喜欢?”
沈玥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滚烫的呼吸贴在耳边。
萧亦然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
“唐如风这样的嫡系杀手,连天门兵败这么大的事都经了手,知道的秘辛说不定比严二更多。陛下到底允了天下粮仓多大的好处,能哄得他们送进来这样大的把柄?”
“经商者,逐利为上。世家一向认定资本可以凌驾于雍朝的律法之上,本就不把朝廷律法当一回事。何况这位严裕良又是个里外都是败絮的大草包。
朕只夸张了几分中州的局势,他就吓成了傻子,将唐如风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杀手,随随便便送到了朕的手上,还叫礼部那两位大人定要好好配合朕呢。”
沈玥手脚并用地攀到他的身上,死死地箍着不肯下来。
蹲在这偷听墙角便罢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地赖上了?
萧亦然板起脸,凶道:“下来。”
沈玥箍得更紧了。
他不依不饶地将话音转回来:“仲父,先前分明就是你赌输了,仲父不肯愿赌服输,还故意气我,冤枉我。仲父与其独自头痛今年的军粮,不如就让朕替你筹谋吧。你我联手,何惧何愁?”
萧亦然对他这股子执拗劲儿深感头痛,他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院落,背着沈玥走过去。
“里面的两位大人可还安好?”萧亦然问道。
“禀王爷,除了那日陛下走后李大人闹着要上吊,这些天一直安生着。”
值守的秦朗是个实心眼的,丝毫没给小皇帝留颜面。
沈玥耷拉着脑袋,刚要开口替自己辩解几句,萧亦然一巴掌拍在他腿上,说道:“将二位大人送回府去,既是征哥儿请来的,叫他亲自去送。”
秦朗一拱手:“袁副将一早出了府,没有回来。”
袁征年纪小人机灵,又有他大哥的面子在,素来王府跑腿的活都是他去做,成日不着家倒也是常事。
萧亦然点点头,吩咐道:“那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亲眼瞧着人进了尚书府的大门。”
秦朗领命带人进了屋。
这两个人毕竟是在朝正二三品的大员,杀之则如两军交战先斩使臣,剜的是天下粮仓放在中州的眼睛,打的却是朝廷的颜面。
眼下萧亦然开口放了人,沈玥眨眨眼睛就回过味儿来。
他趁萧亦然双手环着他,腾不出空来,便大着胆子揪了一把他的耳朵,故意往里哈着热气。
“仲父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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