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临朝会。
鼓已响了三通,二门开,一众官员自右掖门入午门,静立桥前待鸣鞭。
往日惯常的流程,今日却出了岔子,鞭声迟迟未响,也未瞧见最前头的那个身影,一众官员交首接耳,窃窃私语。姗姗来迟的鞭声响起,众人依次过桥,文武百官分列两队,至奉天殿前。
此时,前夜里太学中陡生的变故已在官员里传遍了。
国子监的儒生们因小皇帝滞居摄政王府而生出骚乱,抓着前去探访友人的王府副将不放,且连前去救人的摄政王也一并困住。
而众学生一力维护的皇帝陛下,则一早出了王府,不知所踪。
朝会时辰已到,金台乐起,再鸣鞭,鸿胪寺唱班。
一众朝臣只能硬着头皮入道,朝着空荡荡的上座一拜三叩首。
大礼行毕,无人奏事。
既无皇帝主持事宜,又无首臣亲临决断,眼下群龙无首的局面,自雍朝开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谁也不敢出来挑这个头。
内阁首辅杜明棠一早便告了病假,据传闻是从后门驱车去临安坊,前去拜会早已致仕的庄大学士。去找皇帝陛下的禁军卫率,几乎要将整个中州都翻过来,闹得鸡飞狗跳,大街小巷尘嚣甚上,却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礼部的尚书和侍郎,连假也未来的及说,前日夜里便到了国子监,连敬一亭的大门也没进得去,生生在门外站了一整宿。
这两位苦口婆心地劝了整夜,又摆出上官的架子拉出金祭酒,恩威并施,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回了外头闹事的学子。
请神容易送神难,里头那位“阎罗血煞”却压根儿没有走的意思。
萧亦然只差人将陆家的小公子送了回去,自己则老神在地头一歪,安安生生地靠在里头补了一觉。
他一抬眼,袁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
“在这儿跪着干什么?”
袁征膝行上前两步,扯起嗓子就开始嚎:“王爷!外头都说,你要是今日上不了朝会,叫陛下临了朝,就再没摄政之权了,以后只能任人宰割,怕是……”
萧亦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知道后果严重,那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四处乱跑什么?陆判官家的小公子,就这么让袁小将军挂心?”
袁征吸吸鼻子,似是委屈地说:“王爷,你别笑话我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国子监了,谁知道这群读书人疯起来,比咱们打仗的还吓人。”
萧亦然拍了拍他的头:“这会儿跟我装可怜,是真知道错了,还是怕家去你哥揍你?”
袁征被他说中了心思,心一横,拿出在家对付自己亲大哥的招数,朝前挪了两步,紧紧抱住萧亦然的大腿,死皮赖脸地贴过去,扬起可怜巴巴的眼神:“王爷,我错了,你打我吧。别告诉大哥,成不成?”
“起来!拉拉扯扯地做什么!”萧亦然低声呵斥,“再给我装样,你哥那我可不给你瞒着。”
袁征一听这话,立刻把心咽回肚子里。
他拍拍衣裳,麻溜地站起来,一屁股坐到萧亦然身边,慢慢悠悠地吸溜着茶水问:“王爷,方才咱们分明可以直接硬闯出去,为何反而不走了?”
萧亦然摇摇头,并指敲了敲袁征的脑袋。
“今日走得急,弟兄们都没来得及卸甲,强行外冲突围,学生们手无寸铁,与重甲正面冲撞,沾上不死也是重伤。铁甲军铸刀枪,是为着杀鞑虏,保家国,为这点朝堂龃龉,没得平白堕了铁甲军的威名。”
“是我的错。”袁征实心实意地认了错,“那小陛下……那边,一旦他上了朝堂,还能再叫王爷您掌权吗?”
“若陛下临朝亲政,我自然是要交出摄政的名头,卸了平章事和五军都督府的差。”
袁征顿时哭丧着脸:“王爷!那咱们还是走吧!要不就杀到太和殿去,总比看着大家伙儿葬了强。”
“我怎么不知,你袁小将军还是个敢造反的?”萧亦然戏谑道。
袁征:“……”
默了片刻,袁征不死心地抬起头,“王爷,你是在逗我的吧。”
“倒也没被打坏脑子。”萧亦然轻笑道,“放心吧。若皇上还有几分算计我时的头脑,便不会在今日的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地亲政揽权,授人以柄。搅浑了水,才能捞得上来鱼,今日之事,于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袁征眼睛立刻亮了。
他刚要说话,萧亦然一指头敲上他的脑袋。
“别光想着讨功。去把外头那两个喊进来,既上赶着来讨我的好,那咱们就好生放放他们血。”
院里秋风肃杀,二人落了一身的霜露,冻得直哆嗦。
打从外头一进来,屋中杀意森然,似凶兽在卧,比寒秋更凉人骨,还没开口便已先渗了汗。
萧亦然端坐上首,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一言不发。
李元仁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王爷,这国子监虽属礼部,可到底地位特殊,祭酒金圣远又与陛下同为庄大学士的弟子,我等实在不好监察太过,还请王爷体谅则个。”
李尚书三言两语给小皇帝搬出来,将责任一推二六五撇了个干净。
萧亦然看都未看他一眼,只低头饮茶。
未说出口的话,最骇人心。
厅中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李元仁还勉强能站得住脚,孔侍郎已经抖如筛糠。
少倾,李元仁再施一礼,硬着头皮道正色道:“王爷,元仁官居二品,月奉不过六十石,到手堪堪过半,因供养着一家老小,才勉力为天下粮仓做些递呈奏疏的琐事,若非小……小陛下参与其中,我等定不敢肆意妄为。”
萧亦然仍不开口,只是长眉轻挑,神情有些不耐,屈起双指弹了弹桌面,似是催促。
袁征早已等不耐烦了,他上前一步,拇指按在腰间的刀上,略一发力,刀已出鞘半寸,冷冷地看着他。
李元仁登时脱口喊道:“刺杀一事,内有大蹊跷啊!”
萧亦然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茶杯。
“李大人应该知道,本王既放你出了王府,便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此事。旧事重提,有何意义?”
李元仁不敢再打官腔,清了清嗓:“先前那严梓木虽身体抱恙,但也绝不至于在秋收在即的节骨眼儿上突然逝世,这其后的蹊跷么王爷掌政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天下粮仓坐拥江北、浙安两州的富庶之地,却每每在军粮一事上打转,为的就是一个钱字。
种稻产粮的收成再好,也比不上种桑产丝,种茶掐芽。一匹匹绸缎,一筐筐茶叶顺着浪里淘沙的船往海外走这么一趟,那往回收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诚意。
萧亦然略一挑眉,示意他继续。
“江浙两州的田,本就被地方督抚和朝廷兼并了许多,充作当地军田,不纳税供。再加上今年江浙两州大旱,收成锐减,军粮定是难以足数缴全,倒不如放手一搏,先下手为强,直接捏死自家落在王爷手里的筹码。
这一步对严家而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险棋,这种时候,严家怎会允许一个公认的废物横生枝节,勾连陛下行送死之事不说,甚至为刺杀王爷,于国宴上动用了我们礼部和光禄寺的干系。”
萧亦然淡淡地说:“自然是想赌一把,若一刀杀了本王,天下太平。”
李元仁摇头否认:“中秋国宴,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事,若不成便罢了,至多不过是东拼西凑咬着牙交上今年的军粮,想必王爷也不会再加以追究。可要是成了,我大雍朝便要天下大乱了!
北营那五……那些铁甲军不是摆设,一旦王爷有个好歹,他们拼死也会杀进江浙。天下粮仓同王爷拉扯割据近十年,面上龙争虎斗,实则龙虎相依。这个道理,他们不会不懂。”
萧亦然道:“尚书慎言,这大雍只有一位真龙天子,就是陛下。”
李元仁对上萧亦然不悦的眼神,骇地抹了把汗,连道:“是下官失言。”
萧亦然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李元仁道:“听闻前日,陛下同王爷封了六坊,大张旗鼓地抓了严家那位双剑如风。王爷,严二是傻但整个严家和天下粮仓都不傻,事关大局,既然前任家主可死,现任家主又为何不可死?
严家既然敢纵严二同陛下一道荒唐行事,想必是在此人身上挖了坑,只等王爷发难,便借机倒打一耙,还请王爷务必谨慎为之。”
萧亦然垂眸,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
李尚书自以为被沈玥丢了当弃子,便一股脑地将责任都抛在了小皇帝的头上,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先前便怀疑过,严家将唐如风交的太过容易,定不似沈玥说的“严二怯懦”这么简单。
只是不知,沈玥当真是初出茅庐自大到了如此地步,还是故意将这有问题的把柄送进了他的手里。
“旧案终归只是旧案,当年天门兵败已查过、审过、杀过。如今时过境迁,本王并无翻旧账的喜好,人活着还是着眼于当下的好。”
萧亦然站起身来,信步走到二人身边。
“太学和朝会搅在一起。闹得这样难看,即便本王有心要放你一马,天下粮仓那边也会生疑。
今日若是你们礼部的人安安生生的出了国子监,只怕是明日严家的人就会登上你尚书府的门,好生问问你到底做了什么能从阎罗手底下逃生的事情。”
他轻轻拍了拍李元仁的肩膀,附耳道:“李大人,本王似乎记得你家三代单传的嫡子还在我漠北帐下随军,眼看着就是琼华宴,若这给本王封号‘阎罗血煞’的大才子到场,想必天下学子无人能出其右。
就此入仕,大展鸿图也未尝可知。”
说着,他将一物什塞到了李元仁的手里,状似无意地问:“令公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人活一世,即便不想想自己,也该多为孩子们考虑才是。”
李元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转过身对上孔侍郎的双眼。
孔侍郎从进来时就已吓得半死,见着他回身朝自己走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下一刻,这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李余庆。犬子名为李余庆。”
李元仁面色狰狞地抽出刀,溅了满身满脸的鲜血。
萧亦然轻笑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好名字。”
孔侍郎仰面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腿,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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