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平时沈玥察言观色的眼力见儿,定会敏锐地察觉到萧亦然抿紧的双唇下,隐忍着将出的盛怒。
可他这会儿还残留些醉意,并不怎么清醒,伸出的手不依不饶地搁在他眼前晃。
“仲父,拉我一把。”
萧亦然略一偏头,侍立在旁的几名禁卫上前一左一右地将他扶上台阶,半拖半拽地塞进了殿中。
王全早已备好了热水和炭盆,几名宫人围着他前前后后的忙碌,替湿透了的小皇帝换了干净的衣衫,拿帕子绞干他滴着水头发,散在炭盆前暖着。
沈玥同姜家少爷在船上浪荡了整夜,耗尽了心力,叫人摆弄的昏昏欲睡,直到灌了一碗热辣的姜汤下去,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瞧着萧亦然孤零零站在殿外的背影,沈玥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荒唐过后的心虚。
“仲父,外头风雨大,进来暖暖身子吧。”
萧亦然没有动,沈玥以为他没有听到,便拎着衣袍走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又说了一次。
“陛下……”
萧亦然紧绷的双唇抿成一条线,似是一声淡淡的叹息,很快便被疾风骤雨吞没其中。
沈玥还在等着他的下文,便抬眼去瞧,这才看见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爬满了鲜红的血丝。
想来这一夜,他也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样,事事尽在掌握之中。
沈玥低下头,轻声说:“若……仲父要问我,为何这送到手的权柄不要,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已经仲父答过很多次了,我想要同仲父联手,扳倒四大家。
前脚联手,后脚捅刀,这不是我想要仲父瞧的诚意。”
萧亦然没有看他,廊下的雨滴挂成晶莹的水帘。
沉默少倾,他才缓缓地开口:“陛下幼时随臣去过沧云,应知道如今的漠北三关,只剩下沧云关这一道屏障,北边的战事有多艰难。鞑挞游牧纵马,每至秋冬为着抢粮便打的格外凶狠。
事关大雍的国运和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所以历来每年的军粮,都是重中之重。这是臣唯一的软肋,也是漠北于四大家而言,唯一的掣肘。
今年天下粮仓家主更迭,军粮一事生变。陛下的真心与否,于臣而言都不重要。在这件事上,臣输不起,赌不了,故而臣绝不会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变数发生。”
四年了,萧亦然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站在他身边,不谈旧怨、撇开疑心,向他解释了自己的选择。
沈玥默了片刻,收起身上那股子醉酒后的颓唐,低声说:“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想要的争一争。我费劲心力的筹谋算计,也算是争过了。仲父不必为此挂怀,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任性活该咎由自取罢。”
说罢,他歪了歪头,盈盈的笑意便挂在了脸上,转瞬间又变回那个慵懒散漫的纨绔模样。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1,风雨再大,也终有云开月明那一日。仲父放心,联手合作之事,朕不会再提。仲父大可不必顾虑朕这个变数,放手一搏。”
沈玥毫不留恋的转身,大踏步走回殿中,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地阖上。
萧亦然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钉在前方,纹丝不动。
片刻后,大殿的门又重新打开,小太监平安举着伞跑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把伞。
廊下的那个身影已经走远,隐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袁征坐在车辕下,杵在大雍门外等着,远远地瞧着自家王爷从风雨里走来,顾不上宫门内不可纵马的规矩,扬鞭将马车赶了过去。
萧亦然面色如常,从袁征怀里扯出一张帕子捂住嘴上了车,伏在车厢里剧烈地咳嗽。
袁征本还想拉着他在城中多晃悠几圈,等他大哥回了北营再回王府,闻声立时将马车赶得飞快,一溜烟地冲了回去,将他从车里拽下来,一路踉跄着将人拖到后院里。
萧亦然不着痕迹地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进袖子。
老姜头粗糙的大手捏住他的脉,面色凝重,打发了袁征去隔壁取他的银针,低声道:“三儿呀,老汉同你说了多少回,奏是铁打的身子骨,那也禁不住这么造。在中州太平喽,不打仗,你那身武艺就少用些,莫同那帮龟孙儿置气,血气上涌你身上的毒性发作的格外快。”
袁钊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时,萧亦然脱了湿衣趴在榻上,背上扎满了银针。袁征尽职尽责地在外屋盯着熬药,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儿。
“怎么回事?老三你什么时候这么弱不禁风了,怎么好端端的上个朝,回来就能搞成这样!”
萧亦然张口刚要说话,背后的穴位上又落下一针,刺得他一阵蚀骨的酸痛,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姜头冷着脸替他答:“没什么事。连日操劳,又赶上雨大水浇的,寒气入体,修养两日便好了。”
袁钊行步如风带进来一身凉气,萧亦然赤着上身行针,被这股子凉风刺激地别过头去,咳地满身银针乱晃。
袁征闻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大哥拽到了外堂。
萧亦然咳了许久,缓过劲儿来就着老姜头的手喝了一剂润喉的药,一直痒到发紧的喉咙里方才舒坦了些。他哑着嗓子道:“阿钊,先前调查陛下的时候,我遣了几名暗卫去越风楼,你带着我的印信走一趟,去给他们领出来。”
袁钊扒着门边,探进来个脑袋:“那青楼不是你儿子开的吗?那群小子混进去,现在指不定花酒喝的多开心呢。我看你就是个操心的命,都扎成了个刺猬还不忘管东管西。”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我估摸着这里头是有高人在的,才能一眼堪破咱们暗卫的底,你去探探虚实我才放心。快去罢,你已磨在唐如风那好几日了,出去走动走动不好吗。”
“老子堂堂正三品大将军,天天给你做跑腿的营生。看在你下不来床的份上,勉强替你走一趟。”袁钊冷哼一声,转回来叮嘱道,“你也当心些你儿子,当年先帝跟咱老国公也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后来么……他毕竟登了大位,做了皇帝的人,只要不碍着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底下的忠佞贤良有甚么分别。”
萧亦然沉默少倾,并没有反驳。
“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沧云的弟兄们都还指望着咱们吃饭,确实要谨慎些。”萧亦然微微抬起手,指着桌上的药盒道,“多少天没回家去瞧老娘亲了?新进的参记得拿回去,大将军快去快回罢。”
在外威风八面的袁大将军是个十足的大孝子,老娘亲年迈体弱,一直用着王府的人参调养。他用力地点点头,也不同萧亦然客气,抱起木盒转过身拔腿就走。
袁征熬好了药,正两手捧着往内屋进,险些撞了个满怀。
袁钊低头瞅了一眼,只觉得自个儿弟弟神情有些怪异,可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低声呵斥了句“看着点儿路”便摸着脑袋出了门。
萧亦然趴在榻上,心里盘算着军粮的事,接过袁征的药顺手搁在一旁,打发他去取口供和中州的舆图。
老姜头站在一旁,黑着个脸,空荡荡的左袖口往他背后的针上一拂,激得萧亦然浑身一抖。
“趁热喝药!”
萧亦然老老实实地一口气闷了药。
老姜头面色不善地斥道:“说了多少次你这身子骨让那毒伤了根本,不知道将养就算了,都躺床上了还不忘瞎操心!这大雍朝一天没了你,是能亡国吗!”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点头:“好,这便歇着了。”
老姜头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他搁朝服的桌子前,提起来使劲抖了抖,一张沾了血的帕子悄然落地。
“那你跟老汉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医者父母心。
方才还能声声力斥内阁诸臣的一朝摄政王,这会儿被一身银针钉在了榻上,哑口无言。
“别以为老汉没看见!我替你瞒了大家这许多年,你还想连老汉也一块瞒着?”老姜头气的浑身直抖,“你要是发作的时候再喝那毒药,老汉就告诉阿钊还有北营的弟兄,皇帝小儿给你下了这阴狠的毒,叫你每个月活受罪不说,还要你一次次活生生毒死自个儿!”
“姜叔可千万别。若北营的弟兄闹起来,立时便要天下大乱了。”萧亦然将中秋夜的蚀骨之痛牢牢压在心底,压低了声音道,“虽有证供,可也未必就是陛下所为。当年的他,实在没什么毒害我的理由。”
“老汉不是阿钊那直肠子,你甭替他开脱。算着日子,这几日也快到毒发的时候了,你就给老汉好生养在府里,哪也不许去。”
国宴上,沈玥那一杯酒,其实已然扰乱了他毒发的日子。萧亦然没吭声,只点头应了。
老姜头着手开始收他身上的针,“老汉给你配毒,那是为了防着下毒的人,可不是叫你这样当糖豆吃的。不过是几日的无力体弱,能算得了什么?以后发作能抗就扛着,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个儿,仔细你年纪轻轻的,要走到老汉的前头去。”
打他少时在漠北入编起,老姜头便是漠北军里有名的医官,看着他长大,又替他管着王府大半的庶务,说话总比旁人的分量要重几分。
萧亦然在老姜头灼灼的目光下,欣然妥协,命袁征去告了几日的病假,并再三保证这几日都会好生卧床修养,绝不过问政事朝局。
他这边告假不朝,做实了囿于军粮而暂避风波的架势。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沈玥那边却不消停。
小皇帝不仅亲自前往国子监,慰问了替天子鸣不平的儒生,好生抚慰了那为首的任卓一番,居然还颇为豁出去脸皮,当众将这两碗水端的四平八稳,大肆赞扬了一通摄政王与其幼时相伴的君臣之谊,说得真情实感,令人动容。
太学儒生泪洒当场,更言之“闻陛下此言不哭者,实属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洋洋洒洒做了数百篇文章,一时流传甚广。
朕幼时丧父,东宫托孤,时逢北疆战乱,无米无粮,仲父亲斩其母手植之树,为朕所食。朕无仲父,无有命在。
朕少时登基,得万里江山,然少不更事,仲父三顾恩师于乡野之下,亲授国策。朕无仲父,无有君泽。
朕年幼体弱,时染寒疾,仲父不眠不休,日夜看护。朕贪玩性劣,不思读书,仲父谆谆善诱,不厌其烦。朕无仲父,无有亲情。2
知恩不报者,不足以为人;令忠臣蒙冤者,不足以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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