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的身法,违禁的长鞭,精细的易容……”
萧亦然斜靠在车壁上,冷冷地瞧着那人。
袁征一出手便干脆利落地卸掉了他两条膀子,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
“你既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像这么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不太多。”萧亦然淡淡道,“看在同为漠北军的份上,招了,我放你走。”
那人抬起头,哑声道:“铁甲军没有怕死的人,王爷不会杀我。”
袁征赶着车,在外头嗤笑了一声。
“你以为喊了口号就万事大吉了?哪个将军营下教出来的,这么天真。”
“铁甲一营第一团。张之敬。”他抬头挺胸,骄傲地说。
马车猛地一趔趄。
袁征探进来个脑袋,惊诧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先帝在朝时,永贞十六年,萧康胜效法战国吴起训练魏武卒,建漠北铁甲军。数十万漠北骑兵手持长|枪,腰佩横刀,负弓|弩,披挂重甲,漠北无人不从军,从军无一不精兵。
大雍王朝一改边关羸弱屡战屡败的境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度攻进了鞑挞草原的金帐王庭,斩其可汗于马下,封卫国公。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不过如此。
自此,萧康胜开启了一个铁马峥嵘的时代。
此后数十年,漠北铁甲都是大雍九州无数男儿心目中,战火与荣耀的象征。
铁甲一营,第一团,便是这个传奇的开端。
萧亦然伸手,探进他的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军牌。
袁征抢过来,掏出自己的军牌仔仔细细比对了一番,哭丧着脸道:“王爷,是真的。你爹的兵。”
“不打算说出自己的主家么?”萧亦然淡淡地问。
张之敬昂着头,反问道:“我随口一说,难道王爷就会信么?”
“张之敬,退伍前是卫国公麾下数一数二的斥候,精通情报与暗哨,可随意游走于鞑挞营帐之内,滑不留手,故而诨名老泥鳅。”萧亦然平静地看着他,“中州里能用得起你的人,无非只有那么几个。”
萧亦然向后仰靠在车壁上,神情倦怠地冲袁征摆摆手:“放他走。”
袁征诧异道:“王爷,你不……”
他用眼神问:你不钓鱼了?
萧亦然摇摇头,袁征上前“嘎嘣”两声,给他卸掉地膀子接了回去,朝马车外一偏头,“老前辈,您请吧。”
张之敬纵身跳下马车,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耷拉的眼皮撇开,露出一双闪烁精光的眼睛。
他朝萧亦然的脚下扔了一物,道:“这是通讯的焰火,主家见了,自会现身。用不用,取决于王爷您。”
说罢,他掉头消失在人群里。
袁征钻进车里,跟萧亦然大眼瞪小眼。
“王爷,你是不是猜出来什么了?还是说,你看在老国公的份上,这才放他走?”
萧亦然捡起那枚焰火捏在手里,平静地分析:“他是斥候,做的是暗讯谍网的营生。情报网要想铺天盖地的撒开,需要极为强悍的人力物力,中州里,能有这般势力和财力的,有几家?”
袁征掰着手指头数:“严黎谢姜四大家自不必说,老泥鳅要真是咱们漠北的兵,那就是血仇,决然不会效忠他们的。王爷你常说的那些不出世家的清流官,多半都是穷光蛋,应该也没有这个钱养这么多人。那就只有……”
嘭!
焰火令凭空炸开,打断了他未出口的猜测。
鲜红的火花裂开极为绚烂的弧度,短暂的盛放后,簌簌落下熄灭的光辉。
萧亦然收起袖剑,静静地站在坊门下。
那位上钩的主家并没有让他们等上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锦衣玉冠、摇着翠玉折扇的身影便现身在坊市。
萧亦然缓步上前,朝那人迎了上去,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足停下,弯腰揖了一礼。
袁征坐在车辕上,看着他弯下去的背影,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是这样,他打死也不帮王爷偷溜出来钓什么鱼,更不会被他那文绉绉的狗屁表文给骗了,甚至还当着陆飞白的面,显摆了好一通小皇帝待王爷的旧情。
沈玥笑眯眯地伸出手,扶起萧亦然。
“仲父,怎么突然同朕客气上了?”
“无故叨扰陛下,臣心难安。”萧亦然面无表情的站起身。
“怎么会是无故呢?赤红焰火令是最为紧急状态之下所用,整个狼牙组织八百二十三人,只有狼牙之首张统领手里有三个。自朕启用狼牙之时,就未曾用过。”
沈玥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仲父相召,那自然是当得起一个赤红焰火令的。若仲父喜欢,朕那里还封存了不少,回头就送到仲父府上。”
萧亦然适时地递上一个震惊的眼神:“狼牙……是陛下的?”
沈玥摇着折扇,笑得颇为得意:“自然。仲父给了朕四年的时间,朕总不能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没做成。在中州,没什么能够躲得过狼牙的谍网,说起来,还要感谢仲父的成全才是。”
萧亦然掌政多年,虽高居庙堂之上,对江湖草野也并非全不知情。
中州四城鱼龙混杂,地下帮派不尽其数,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狼牙。
敢在出身漠北的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打出“狼牙”的招牌,而其本人也默许了狼牙打着他的名号做事,这就成了一种极有力度的表态——没有狼牙不知道的事,也没有狼牙办不到的事。
萧亦然低声说:“陛下识人善用,臣不过只想给老兵留条生路,算不得成全。”
沈玥收起折扇,笑道:“朕这些小打小闹,仲父想必是早就知道,不屑追究罢了。朕启用漠北的老兵,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上仲父的忙。只是还没来得及交予仲父,你就……”
沈玥打蛇随棍上,刚要顺势抱怨两句自己一直被拒绝的联手,冷不丁瞧见萧亦然苍白如纸的面色,关切地转过话音,“仲父,前日你告了病假,可是身子不适,还未好全?”
“陛下——”萧亦然抬头瞧着他,“陛下刻意派狼牙来跟着臣,又将底牌坦然相告,这是否意味着,臣是可以相信陛下的。”
沈玥一抬眼,险些陷在他深不见底的那一汪眸光中,笃定地点点头:“自然。”
萧亦然低下头,轻叹一声:“唐如风旧案线索尽断,臣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请陛下,为臣指一条明路?”
沈玥一口咬下他抛来的饵,笑道:“只要能帮得上仲父的忙,朕没什么不可以的。”
落叶黄,秋意浓,肃杀寰宇。
托了小皇帝的福,袁征不必再做车夫,坐在自家王爷的身边,行至六坊红楼的繁华地界。
萧亦然随沈玥下了马车,袁征刚要上前,萧亦然偏头道:“风月之地,你就不要进去了,免得回头你大哥要怨我带坏了你。”
“王爷……”袁征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放心他独自一人深入虎穴。
沈玥“啪”地展开折扇,似笑非笑地说:“朕若是没记错的话,袁小将军似乎比朕还大上几个月,搁到寻常人家,已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了,只在仲父这儿,还把他当个孩子宠着。”
“军规森严,臣身边之人自是要以身作则的。”萧亦然冲袁征点头示意,“征哥儿就在外面等着我,不要乱跑。若烦闷了,就自己买个话本瞧。”
袁征自问是个看不到两页书就能打呼噜的性子,他会意地眨眨眼睛,老老实实地一屁股坐回车上,摸出怀里剩下的豌豆黄塞进嘴里,腰间的佩刀随着坐姿就别在他的手边。
“仲父待袁小将军,真是耐心的很。”
沈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在前头引着萧亦然进了越风楼。
二人进门后未入大堂,顺着侧边的走廊径直来到后院,院中曲水流觞,庭院错落,别有一番景致。
“仲父前几日派暗卫来探过这里,应是猜出了些端倪的。”沈玥一边引着萧亦然绕过院里的石板路,回过头笑着打量他,“仲父从不过问朕的行踪,若非此次朕卷到了军粮一案里,仲父更是连探问此处的想法都没有,朕一直想问问仲父,这是为何?仲父就丝毫都不担心,朕会对你不利吗?”
萧亦然神情不变,眸色深深毫无波澜,平静道:“陛下……蚀骨散臣都受了,境况再坏,又能如何?”
沈玥脸上的笑意渐散:“仲父什么时候才能不以蚀骨散为借口,认真地答一次朕的问话。”
萧亦然沉默片刻:“臣手里只有兵权可以威胁到陛下,此为庙堂之争。臣私以为,陛下不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哦?那仲父以为朕会如何?再设下国宴那场鸿门宴,伏刀斧手,三刀六洞,这就上得了台面了?”
沈玥步步紧逼,径直将萧亦然抵在假山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与其说仲父是信朕,不如说仲父是信北营的铁甲军罢。即便朕杀了你,铁甲军也姓不了沈,朕自然不会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对吗?”
“陛下虽不临朝,可也是大雍的天子,是执棋布局之人,随时都可以要了臣的性命……”
萧亦然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山上,凉意顺着脊柱淬进肺腑,他喉咙一紧,别过头去,眉头紧蹙,咳嗽起来。
沈玥眼神一黯,呼吸渐重。
萧亦然未着软甲,长发杂乱地散落下来,剧烈地咳嗽微微挣开了严实的衣襟,隐约露出一寸白皙的脖颈,苍白的面色,一双薄唇渐渐染上些许绯色。
沈玥深深吸气,勉力忍下心头异样的躁动,一把将他拉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背。
“仲父,你这才是……”
才是真正要了命的。
他顿了片刻,并未继续说下去。
沉默少倾,沈玥轻声询问:“仲父,你还好吗?要不要朕去给你喊个大夫来?”
“偶感风寒,并无大碍。”萧亦然缓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抹掉唇边的血迹。
沈玥脱下外袍,罩在萧亦然的身上,柔声道:“仲父既然身体不适,合该好生将养。这些琐事,交予旁人来查便好,何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军粮是大事,眼下陆大人又受了重伤,臣还能交给谁呢?”萧亦然笑了笑,言语间很有些不得已的苦涩,“朝野上下都在盯着军粮一事,想借机捅臣一刀的,大有人在。”
沈玥神情晦暗地看着他。
武扬摄政王行伍出身铁骨铮铮,平生不论境况如何,从不示弱于人前,即使那日风雨如晦,也不曾让他动摇半分。
沈玥抬手替他拢了拢了衣襟,将那一袭黑衣牢牢罩在自己的青白色外袍下,温声道:“仲父,我会帮你的。”
(https://www.eexsww.cc/75677/30932480/)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