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法国的第七天,我得了严重的“巴黎综合症”。这里的街道的确历史悠久,但同时它们肮脏黑暗,随时有陌生人冲出来盯着我瞧;这里的女性确实优雅美丽,但同时她们冷漠刻薄,听到我蹩脚的法语就皱眉撇嘴。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我还是被偷了钱包,丢了整整两天的饭钱。新鲜感很快被抑郁洗刷干净,我第一次需要借助药物入眠。开学后的第一个月,教授把我叫进办公室,从容体面地微笑着,嘴里却吐出冰冷的话语:“你的论文真糟糕,你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我咬咬牙,没有让自己在办公室里直接哭出来,径直走到校外的一条街道,我才允许自己流下泪水。下午的天气正好,微风和煦,阳光灿烂,有几个打扮时髦的黑人女孩疑惑地看着我。我顾不得擦拭眼泪,只是闷头跑开,想找一个角落躲好,让自己肆意发泄一下内心的悲伤。不出我所料,转来转去,我又来到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区域。
好消息是:这里没什么人。
坏消息是:这里确实没什么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上半身伏到街巷角落的砖石上,放声哭泣起来。一边哭,我一边用日语咒骂周围的一切,从教授到小偷到自己,再到整个宇宙还有真希波。
“我恨你们!我恨整个世界!整个宇宙!”
擦擦满脸的眼泪,我转过身,打算原路返回。一片阴影笼罩在我的头上。我缓缓抬头,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站在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尖叫起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一分钟后,脸上挨了我一巴掌的男人用流利的日语不断向我道歉,“我真的很抱歉,我可以补偿你的。我只是觉得你需要帮助,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看你看,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吧!”
我又羞又愤又怕,完全不想搭理他。他仍然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你也是日本人吧,在巴黎上学?还是工作?刚来国外,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慢慢来就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已经在法国呆了三年多了,不过也是最近才到巴黎,我在巴黎实习。我是学甜点的,实习的甜品店在巴黎。哎,你喜不喜欢吃巧克力?我请你吃我们店里的巧克力吧。”
我警惕地盯着他。他指指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像坏人,对吧?真抱歉啦,我也不想让自己长成这样的。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给你看我的护照、学生证还有留住证……”
他认真翻找证件的样子有些滑稽,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看到我笑起来,对方清了清嗓子,“我真的不是骗子,你看我的证件。我叫天童觉,你呢?”
他坦诚地把工作证件展示给我。我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的真名,他也看出我的犹豫,又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实习的甜品店,欢迎来品尝哦。”这下我没有理由拒绝了,只好接下来。他冲我挥挥手,转身离开了。我低头仔细打量那张薄纸片,惊讶地发现,那是在巴黎小有盛名的老牌甜品店新开出的一家分店。
……这家伙,有这么厉害?
就算是分店,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去实习工作的吧。我不由对他生出几分敬意。一抬头,天童觉居然还站在巷口。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吧?”
被他一眼看穿,我有些羞愧地点点头。天童觉在空中“啪”地打了一个响指。“你看起来就对这座城市不是很熟悉,我把你送到最近的地铁站吧。”
他在前,我在后,不紧不慢地向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天童觉虽然奇怪,举止却很绅士,发觉我对他的不信任,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靠着地铁站的线路图,我很快规划了一条回到住所的路线。登上地铁,在列车门快关上的时候,天童觉在站台上冲我挥了挥手。
看在他这么友善的份上,不如去他工作的甜品店看看吧。
我后知后觉发现他有点潇洒,也有点吸引我。站在地铁里,我破天荒地露出了微笑,让身边蜷缩着的金发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了我几眼。
很想和他再见一面。
但是第二天,我又被教授赶去修改论文,打扫实验室,催着实验组员发送自己的表格。随着时间的流逝,“想去见天童觉”的欲望却也越发清晰和强烈。终于,在又一批不该放在我手里的工作推到我头上的时候,我爆发了。“我不做!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大家似乎被我剧烈的反应震惊到,各自嘟嘟囔囔,但还是拿走了我面前的资料。我余怒未消,气冲冲地收起书包,翻出那张被我折起来的名片,向目的地走去。
天童觉站在柜台前,冲我露出一个占了半张脸的微笑:“欢迎光临,美丽的小姐,今天的特别甜品有玫瑰巧克力,可以品尝一下哦。”
“觉——快一点哦——”后台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要锁门了——”
“啊,我们快要打烊了,不好意思。”天童觉冲我点点头,“擅自给你选这个可以吗?反正,师傅点头同意的东西,也不会太难吃。求你了!”
我迷迷糊糊地接过他包好的巧克力,莫名其妙地走到柜台就结了账。巧克力的价格并不便宜,收银机“咔嚓”一声,我觉得我的心也被它夹碎了。天童觉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哦。”说完,他离开柜台,留下我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内心反复揣摩:自己是不是被当成肥羊给宰了?
“我怎么可能会做骗你的事呢!”从后面走出来的天童觉有些不满,“我可是穿着哆啦a梦t恤的人唉,喜欢哆啦a梦的人里不会有坏人好吗。给你。”他递给我一叠纸钞,虽然和我付给他的不同,但金额是一样的。“说了是请你,就一定是请你啊。不过前辈看得很紧呢。你怀疑我,我会很伤心的。”
“对不起……”我被他委屈巴巴的口吻给绕进去了。“唉……?等一下……”
天童觉大笑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但那卷现金还是被他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塞进了我的包里,“我很守信的——一定要请你。”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推三阻四地不肯收下。天童觉假装生气起来,瞪起眼睛,硬是要把钱还给我。就在我们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路边突然传来一声呵斥。我们俩尴尬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警察正向我们跑来。
“情侣?吵架?打?他?打你?”大概看我们是亚洲人,警察用了几个最简单的单词,指指天童觉,又指指我。
“不是的——”我赶紧解释,“我们没有肢体冲突,只是——”
有钱财纠纷?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了。天童觉则一脸愧疚地低下了头。警察板起脸,“到警察局去。”
“他真的没有打我。我们刚认识不久,他想请我一盒巧克力,但是我已经付了款,他就想把钱给我,我不肯收。”我拼命向对方解释,这并不是什么伴侣间发生的矛盾和暴力事件。警察却只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毕竟,很多经历了家暴的女性也会这样说。又经过漫长的检查、取证,终于,一位女警官把我带出了警察局,和我握了握手。过了不久,天童觉也出来了,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起来那么像坏人?”
我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还是闭上了嘴。
“哇……好伤心。”
“但是,到最后就知道天童先生是好人了。”我冲他弯了弯眼睛,“真抱歉啊,还害你卷进这么一串麻烦事里……”
天都黑了。天童觉摆了摆手,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没办法,这是我们都预料不到的事情嘛。”
我还是觉得很愧疚。如果我没有那么犹犹豫豫、推三阻四就好了……
“不要觉得是你自己的问题啊,这是意外啦,意外。”天童觉伸出手,捏了捏我的后颈。我一凛,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作为赔偿,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如果可以的话……”看到天童觉笑得眯起来的眼睛,我又忍不住发出一个邀约,“既然已经这么晚了,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哇!可以吗?”他看上去更兴奋了,开心地挥起手来,“我有幸可以和你一起共进晚餐吗?太棒了——”
“虽然只是简餐啦……”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吃什么不重要,和谁吃才重要。”天童觉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吃晚饭。”
饿了很久,就连只有鸡蛋的三明治吃起来也很美味。夜晚气温逐渐降低,在阵阵凉风吹拂下,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天童觉呼出一口气,在原地跳了跳。“有点晚了,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还是需要吧。”他默不作声地捂紧了口袋,和身边的一个小孩擦肩而过。在这样的夜晚,我的确需要一个同伴与我走在一起。“谢谢你了。”
“虽然我真的很喜欢巴黎,但还是得注意安全。”天童觉向我伸出手,“你可以牵我的手——也可以不牵。”
我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个犹豫的空档,天童觉抓住了我垂在腿边的手。
“我觉得,你还是更想牵着吧。”他撅起嘴,又向我挤挤眼睛。
“……是的。”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忍不住低下头,无力地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
我们沿着塞纳河走去。河边的空气湿漉漉,带着些许腥气。并不是好闻的气味,但我还蛮喜欢。在遥远的彼方,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天童觉抬起没有牵我的那只手,“卢浮宫还亮着。”
我甚至还没有去过。
“我们下次可以一起去呀。”天童觉兴奋地拍拍我的手臂,“我现在没有优惠了,你是不是能享受大学生优惠?我可以蹭你的学生卡,然后就会便宜好几欧!”
“我都没怎么用过唉,还可以这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超喜欢巴黎——的原因!大学生能得到好多好多优惠!”天童觉伸长拇指和中指,比了一个挺开的长度,“你应该去体验体验的。错过了这些,你当然会觉得不开心啊。巴黎有意思的地方你是不是都没去过?”
“我不知道……”我的脑袋木木的。“我几乎,没想过……”
“那我带你呀。”
我看向天童觉。他嘴角带着笑意,眼睛转了转,“我一直相信,巴黎是最能碰到爱的城市。哪怕说它不是尽善尽美的好地方,但是,还是有很多好事发生。我还是想留在这里。”
“天童是很乐观的人呢。”
“过奖过奖,也不是那么乐观啦,一般乐观,普通乐观吧。”他的玩笑里依然带着日本人会有的谨慎和谦虚,“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很乐观,而且这种乐观还体现在想让你也变得和觉一样乐观!”
绕口令一样的话,让我不禁笑出声来。天童觉像disco舞者一样把双手贴在肋间,伸出食指,笑着指向我。“现在感觉如何呢?”
“现在吗?”我轻轻握住天童觉乱晃的指尖,“好像……托天童的福,稍微有点爱上这里了。”
“那就叫我阿觉吧。”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们继续牵起手,向河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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