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天寒,夜幕低低地垂挂在村子上空,黑压压的,伴着呜呜的山风,有那么一点点渗人。
而北尔冒着这份寒意特地送来汤圆,又担心自己会不会收下,足见心意之诚,勇气之可嘉。
是以,任楠兮果断接受了这份心意,收了之后又想到不能把人冻在外边,便邀请北尔进宿舍坐坐。
北尔不这么想,听到邀请,她先是一嗡,紧接着全身上下都绷直了,大脑更是机械化了一般,只知道重复这句话。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
要进来坐一会儿吗?
一句句,一声声,像复读机一样,连语调都不会变。
好不容易停住,她又睁着瞪圆的双眼,傻傻发问:“进哪里?”
任老师的宿舍吗?
还是她听错了?
任老师怎么会邀请她进宿舍呢?
而且是主动邀请她进去坐坐?
见状,任楠兮以为是风刚好吹过,盖住了自己的声音,耐心地又邀请了一遍,语气也更加温柔了。
“要进宿舍坐会儿吗?”
“不不不……”大晚上的,她怎么能进任老师的宿舍呢?这太不礼貌了!
不能让自己不礼貌,北尔奋力摆手,小脑袋也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站在这里就好。”
“可……”
“真的。”怕再说下去自己就要动摇了,北尔催促道,“快进去吧,再不进去就要凉掉了。”
既如此,任楠兮也不好强求,提着篮子返回宿舍,但没有把门关上,以便小姑娘什么时候觉得冷了,进来躲躲。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小姑娘已经后悔了。
呜呜呜,任老师他进去了。
他真的进去了。
不会再主动邀请自己了。
呜……
呜到后来,北尔都懒得呜了,沮丧着小脸,跟个耷拉耳朵的小猫似的,委屈巴巴地朝里望。
望到任楠兮坐在桌前,一勺一勺吃着汤圆,速度不快,但能够瞧见每一勺都至少有两三个,心头的委屈终于散去。
任老师是为了我才这么吃的吗?
一定是的。
北尔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一口吃太多个,容易黏着胃,不好消化,北尔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心想得告诉任老师,这样就能顺理成章进去。
至于礼貌的问题,只要她进去说一声再立刻出来,应该就不算不礼貌。
没错。
就是这样。
北尔偷偷乐了一声。
原本耷拉的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谁知刚准备进门,任楠兮吃完出来了:“……你这是?”
北尔顺着往下看,看到自己一只脚掌微微抬起,跟做贼似的,心里一虚,赶紧收回来。
“那个,很晚了,我要回家了。”
说罢顾不上任楠兮是什么反应,直接转头开溜。
任楠兮:“……”
要不是知道小姑娘早已不怕自己,他都要以为这是借口了。
等人跑出视线范围,他想起篮子还在手里,扬声呼喊:“篮——”
算了。
天色确实很晚了。
明天上课再归还吧。
没想到小姑娘又低着头跑回来,一把接过篮子,再蹬蹬蹬跑下去。
一路跑到进入家门,气都喘不匀了。
北尔弯腰撑在篮子上,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轻轻咳嗽两声。
好在及时想起没拿篮子,避免了明天见到任老师再提起今晚的事,陷入更为尴尬的境地。
北尔松了口气,提起篮子。
感觉到没有去时那么重,又掀开棉布。
见碗里空空如也,连汤底都没剩下,她微微一怔,因跑得太快而泛起潮红的小脸多了一抹满足的笑。
_
过完冬至,元旦的脚步近了。
村里的家家户户也开始做起了年糕。
一方面,这是村里的传统,另一方面,年糕容易保存,一次性做好成本又相对低廉,因此基本都是做半年以上或者一年的量。
比如北尔家,比如隔壁邻居家。
做的都是一年的量。
不同的是,去年做的那些年糕,隔壁邻居家早已在半月前吃完,北尔家的年糕,还剩下几条,得吃干净了再做新的,免得到时候新的做好了,却把旧的给忘了。
正好早饭还没有做,北母走出房间去把年糕取出来,结果一揭开盖子,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年糕。
北母:……???
以为自己没睡醒,北母拍拍额头,又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年糕的身影后,她难得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心里想着,是自己记错了?年糕已经吃完了?
可是上次看的时候,明明还有几条,最近家里也没吃过年糕啊,怎么会突然消失呢?
太奇怪了。
实在是太奇怪了。
奇怪到女儿早起出来了,北母都没有注意到,最后是北尔叫了一声妈妈,把她给唤了回来。
“尔尔啊,你知道上次剩下的年糕去哪了吗?”
北尔:“……”
尚有点迷糊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年……年糕?”
是被她煨掉的那些年糕?
被她煨给任老师然后看任老师喜欢就全部煨掉的年糕?
是了。
就是那些年糕。
那些她光顾着任老师喜欢事后忘了和爸爸妈妈说一声的年糕。
“……”
吃年糕一时爽,被问起来慌成一片。
北尔嘴都结巴了,看着依旧困惑的北母,小心翼翼地解释:“那……那个,上次下大雪,任老师送我回家,我……我看任老师……”
“就炒了年糕给他?”
北尔:讷讷点头。
北母深表赞许:“不错,是该这样。”
又疑惑:“不对啊,家里的菜没有少,要是炒了年糕,不应该是这样啊。”
如果是这样,那不就变成了干炒年糕?
“不是。”北尔继续解释,“不是炒年糕,是煨年糕。”
“煨年糕?”北母一脸惊诧,“任老师吃了煨年糕?怎么能给任老师吃煨年糕?”
要知道,煨年糕是村里的吃法,没有那么多讲究。
大城市里就不一样了。
对于大城市里的人来说,煨年糕沾上了柴火里的烟灰,不干不净的,卖相也不好,是不会轻易下口的。
尤其任老师是那么一个礼貌好看又温柔善良的好老师,难得来家里坐坐,怎么能如此粗野呢?
越想,北母越心痛,恨不得回到那天,亲自下厨招待。
一旁看着妈妈表情变来变去的北尔:“……”
突然有种自己地位不保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_
最终,北尔表明自己有好好招待,并再三保证任老师很喜欢煨年糕,所以吃了一条又一条,总算让北母相信了。
“偷吃”年糕这事算是过去了。
趁着天气一片晴好,用过早饭后,北母准备好做新年糕要用的米,带着女儿出门。
既是延续传统,也是想借年糕的寓意希望罕见天气能彻底结束,万事如意年年高。
恰好任楠兮备课备到一半,出来放松放松。
见母女俩挑着担子走过校门,他出声叫住。
“这是要去哪儿?”
出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任楠兮如他所说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不发达,知道也看到过扁担这种东西。
问题在于,北母大早上的挑着担子,身旁又跟着北尔,是要去做什么?
北母笑着道:“去做年糕。”
“做年糕?”
只吃过年糕却没见过年糕的制作过程,任楠兮心生好奇,又看母女俩似乎要下山,便主动帮忙挑担,跟着一块去。
北母自然是不答应的,几十斤的米而已,怎么能劳烦任老师。
任楠兮坚持,并非常乐意地说应该的,她才勉强松口,交出担子,特别小心地挂到对方的肩膀上,还询问了一下。
“重吗?”
“不重。”
北尔:“……”
默默看着,又有了一种地位不保的感觉。
再看北母,脸上的笑都快满出来了,一边带路,一边和任楠兮聊天,把亲女儿给忘在了后边。
北尔再次:“……”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看着自己妈妈和自己喜欢的老师融洽相处,她心里面当然也是高兴的,静静跟在他们身后,原本有些郁郁的双眼慢慢弯了起来。
真好。
一路真好加和谐到山下,北母碰到了熟人。
两人寒暄一番,熟人阿姨把目光挪到高高大大的任楠兮身上。
“这是你儿子?”
做年糕的地点在山下的一家老厂,是山上山下唯一一家。
而今天是周末,天气又好,很多人家都趁机出来做年糕。
就像这位住在山下的熟人阿姨,知道北母有个女儿,却不知道任楠兮是谁,便用方言惊讶了一声。
闻言,北母脸上的笑愈发灿烂了,嘴上谦虚着:“哎呦,我要是真有这么好的儿子做吕忙都能笑醒。”
两人相谈甚欢,用起方言来也是又快又流畅。
把顶多算半个村里人的任楠兮难住了,听着不断冒出来的生僻词汇,挑着担子,低头问北尔:“做吕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做梦。”回过神,北尔细细解答,眼角余光往上飞了一下,又心存庆幸地反问,“任老师听不懂方言?”
任楠兮唔一声:“大致意思能听懂,个别词汇没听到过。”
北尔:“那……那你听……”
听懂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如果听懂了……
沉默片刻,北尔将眼帘整个掀起,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任楠兮勾唇一笑:“我的荣幸。”
笑容不掺杂一丝一毫勉强,话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硬,呆愣住了北尔,定定地望着,脑海中浮现出小媳妇的事。
这是谁家的小媳妇?
任老师家的。
那么反过来,任老师是小媳妇家的,相当于任老师是小媳妇家里的儿子。
所以任老师承认了,是不是就说明,任老师愿意和小媳妇……
不对不对,任老师怎么会那么想,也哪有那个意思,只是真的觉得荣幸而已,是一种假设,不会成真的。
嗯嗯。
就是这样。
不要多想。
北尔暗暗告诫自己。
耳朵却是出卖了她,半藏在短发中,燃起充血的热度,并且一路从耳根蔓延到了颈侧。
……
因为来得比较早,年糕厂里的人还不多。
不到半个小时,糯米完成了从米到粉的转变,成功进入蒸桶。
接下来只需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北母和熟人阿姨站在柱子旁聊天,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北尔站在任楠兮身旁,微低着脑袋,露出一小截细瘦的脖颈。
没有之前那么红了,但依然残留着淡淡的热意。
“原来年糕是这样做的。”
缓解间,任楠兮的声音响了起来。
北尔耳朵一动,悄咪咪抬起下巴,见任楠兮好奇又专注地盯着蒸桶,自己也跟着陷了进去。
她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好看到,仅仅是站在工厂里,周围是进进出出的人群和嘈杂的人声机械声,就能让人一眼沦陷。
甚至整个厂里暗暗的,没有一丝阳光笼罩,却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反而比阳光更耀眼。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那白皙的肤色和轮廓分明的肌肤。
纯天然雕刻而成,不留一分瑕疵,就像是新鲜出炉的年糕,又白又嫩……
“怎么了?”
“很好吃。”北尔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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