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野裳从上次重伤, 被容均天带往西都休养。
足足养了月余情形才有所好转,她也因此弄的极为憔悴,会诊的太医们暗中议论, 说起此伤几乎毁及心脉,虽然与天争命,但身体的根基跟元气都大大损耗, 年纪轻轻的恐怕将落下病根。
辛野裳不以为意,只是如今她要离开已是不能了, 这一个月她缠绵病榻昏沉不省人事的时候, 外间已经“日新月异”。
容均天成为新的西川之主, 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极为隆重地封了自己的“妹妹”为安国公主。
辛野裳虽然明白自己只是暂时替了容时晴,这所谓“长公主”的身份也不属于她, 但却无法摆脱此种身份。
她希望容时晴尽快回到西川,成为名正言顺的西川安国公主,可这愿望一时半会自然无法实现。
虽然如今她已经不再是先主的后宫,可仍是很厌弃宫内的生活,阴差阳错之下,辛野裳听闻, 容均天向西川各地派出许多特使,以督察监管地方等等。
其实真正让辛野裳动心的,却是她想起了楚直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当时因西川先主暗弱昏庸,楚直无意中曾赞美过西川的“长公主”是个实干之人, 更说什么南越有个女帝,西川未必不可有女主之类的话,被他如此推崇之人,自然极了不得。
当时辛野裳只觉着莫名, 还以为他说的长公主就是容怡。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毕竟容怡如今已经是容均天的王后,而且直到如今,也没看出这位“前”公主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干,能当得起楚直一声称赞的。
莫说那些利国利民之举,就算容怡能够克制一下自己的贪欲,修敛修敛外和而内戾的品行,那也算是西川百姓之福了。
辛野裳没工夫想容怡如何,因为她只想离容怡远点儿,她不愿意再跟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嫂子”虚与委蛇,强颜欢笑。
甚至连对容均天她也失去了耐心,她很清楚容均天是故意强留她在西都,为了远离这两人,更加上楚直留给她那句话的影响,辛野裳主动向容均天请缨,希望他可以派个差使给自己。
容均天起初并未轻易应允,但在思忖数日后,说不清是为了何种考量,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其他的朝臣们,对于新君这决定又觉惊疑,又是匪夷所思,觉着新君未免太娇纵自己的“妹妹”了,居然让一个弱女子去做那么重要的差事。
毕竟派出去的特使,都是朝中精锐,就算如此,在面对那形形色色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方疑难危急之时,还未必能够解决,甚至因而殒命的也大有其人……如今容均天竟叫自己的亲妹去做这种事,实在太过儿戏。
连容均天的心腹诸人也觉着这决定过于草率,毕竟如今辛野裳担着的是“安国公主”的名儿,假若她做错了事,恐怕会影响到新君的声誉。
可对容均天而言,他担心的却并不是辛野裳是否能够胜任这钦差之职。
其他众人的顾虑,在辛野裳初战告捷、把南秀地方堪称“痼疾”的梵天岭群匪彻底剿灭后便烟消云散。
朝中有人渐渐意识到,所谓虎父无犬女,容均天的妹妹,毕竟也是人中龙凤,而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
不过对于辛重光而言,见到辛野裳后,他先是板着脸,没好声气地把辛野裳训斥了一番。
辛野裳毫不在意,笑眯眯地听着兄长斥责自己胡作非为。
可辛重光哪里是真的责怪辛野裳,无非是担心这丫头有个什么伤损。
她再怎么热血,再怎么机智,毕竟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或许能够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出奇制胜,但如果面对那些狡诈多智的狐狸豺狼等,就未必够看了。
比如今日,若不是他得了容均天的旨意转道而来,指不定后果如何。
辛重光口硬心软,望着面前的少女笑面如花的模样,语气也渐渐也弱低了下来。
他色厉内荏的恐吓:“还只管笑,我看有你后悔哭的时候。”
辛野裳笑道:“以后我会加倍留神的,哥哥别担心我了。”
“你还知道有人担心你……”辛重光翻了个白眼,思忖片刻:“跟我说实话,你为何要领受这种苦差事。”
辛野裳不想把自己不愿跟容均天和公主相处这种事告知辛重光,免得他又多担心事,节外生枝。
于是她故意嬉皮笑脸地说道:“哥哥知道我是闲不住的,呆在深宫风雨不沾,跟关在笼子里的雀鸟有何不同?我会闷死的,倒不如找点事儿干。”
“你这哪里是找点事儿干,你这是惊天动地。”辛重光摇头:“要是给母亲知道,怕不又惊吓到。”
提到夫人,辛野裳才收了些笑脸,略带忐忑地:“哥哥……”
辛重光不能再苛责她,也不愿叫她不安,便又道:“不过,有道是知女莫若母,难道母亲不知道你的脾性?在我离开襄城之前,她还叫我带话给你,让你好生保重,勿要太过劳累,我当时还觉着疑惑,现在看来,果真母亲才是最懂你的人。”
辛野裳的眼圈红了起来。
“裳儿,”辛重光看了出来,叹了口气,注视着她:“你要是有什么为难,不要硬撑,只管回家就是了,或者你告诉我,我替你料理。”
辛野裳几乎哭了出来,她不敢让自己直视兄长的目光,只能强行转头:“哥哥,你知道我的,一旦认定的事,我必要做好,如今益春城这里是个大大的烂摊子,我不来则已,既然接手了,自然要把这摊子摆平理顺,我才不做那半途而废的逃兵。哥哥你说呢?”
“你这哪里是问我,分明是挤兑我呢。”辛重光哑然失笑:“你啊,真是错生了你这女儿身,你要是个男孩儿,怕不是要名垂青史?”
“谁要什么名垂青史,我只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罢了。”辛野裳吐舌。
“这种事,自然该是朝廷命官来做,怎是你该做的?”
辛野裳振振有辞:“如今我还担着晴姐姐的名号,所谓‘安国公主’,总不该是尸位素餐,坐享其成的无用之人。”
辛重光眉头微蹙:“国主给了这样的封号,大概只是期望能给西川带来好运、国泰民安吧。”
“哥哥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辛野裳道:“西川的国泰民安,岂是什么安国之类的封号给的?当然是事在人为,我如今做这些事,虽然势单力薄,但只要肯做,一点一滴,就也不算辜负这重若千钧的两个字。”
辛重光看向妹妹的眼神起了变化,他本来想揉揉辛野裳的小脑袋,手抬起,最终却轻轻地在她的肩头拍了拍。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几许欣慰几许莫名:“裳儿长大了。”
辛野裳嗤地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若不叫哥哥失望,就算是进步了。”
为辅助辛野裳,辛重光在益春城又呆了两日,帮她又拿下了一批本地的恶霸以及涉案官吏,等到朝廷援助的兵马前来,才带人离开。
这日辛野裳送别兄长,两人撑伞走在清河畔,且走且说些本地风物,以及如何疏通治水、惩治恶霸之类的计划等。
不知不觉中,下了数日的雨慢慢地停了。
一点烈阳,自天际隐现,照的天空半晴半昧,而身畔的清河水好像也退去狂暴,露出柔静的粼粼波光。
辛重光把伞收了,跟辛野裳一起抬头看天色,自然之色,总轻易地叫人目眩神迷。
良久,辛重光道:“时候不早,不必再送了。兴许……我们很快会在西都相见。”
这只是一种期望的说辞,辛野裳却认真地点头:“哥哥进西都,务必留心谨慎。要真的是派你去南越,更要善自珍重。”
辛重光哈哈一笑:“傻孩子,你还不是一样?”揽着辛野裳的脖颈,垂头俯身。
瞬间,两个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如同小时候一般亲昵无间。
此时,辛野裳的心头掠过一点异样,亲情的温馨跟分别的酸楚之外,还有些难以辨明的其他。
还来不及细想,辛重光忽然道:“差点忘了,我临行前,母亲还交代过一件事。”
辛野裳忙问什么,辛重光道:“就是那个集信寺。母亲闻听那寺庙毁损同你有些干系,便很是着急,自己整日烧香拜佛替你祷告不说,还叫我带口信给你,若是能够的话,叫你去在神佛面前多拜一拜,说明自己不是诚心的等等,叫神佛原谅你的过失。”
辛夫人是上了年纪的人,自然笃信神佛,之前辛野裳重伤,她更加疑神疑鬼了。
辛重光说着,又笑道:“这神佛之事,其实我并不能全信,但母亲说的对,对于神佛亦不可失了敬畏,可我想只是烧香忏悔什么的,未必有用,这寺庙因你而毁,若要解决唯有一途——想法重建便是了。”
若说辛夫人叫他带口信给自己,辛野裳并不觉奇怪,如今听辛重光如此提议,她不由睁大双眼。
辛重光笑问:“你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辛重光自己烧了这集信寺,他只怕会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毕竟他是个年少气盛的少年将军,未必以这些神鬼仙佛为念。
但是,此事关乎辛野裳,加上母亲一直念叨,辛重光竟也十分重视。
对辛野裳而言,这话实在有些古怪。
她知道从小到大,辛重光从来不理这些玄虚之事,此番还是头一次主动跟她提起这些。
河水哗啦啦的响动,两岸还有流离失所的灾民待安置,她眼下要忙的事情很多,这件事自然并非首要。
可哥哥头一次郑重其事地跟自己提这个,辛野裳便道:“哥哥放心,我记下了,等有了余暇,一定会想方设法重建庙宇,再塑金身。”
辛重光看看她被晒黑了也瘦了许多的小脸,终于还是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也有这心就好,回头我叫家里送些钱来,母亲若知道你要修庙,只怕还把半个家资都送来呢。”
辛野裳见他要当真,忙道:“哥哥别跟母亲说。我自己再想法子就是了。”
“这也算是功德,又怕什么?”辛重光含笑看着辛野裳,望着她因为瘦而越发显得大又圆的灵动双眼,这样可爱的妹妹,偏偏有一颗比若干士大夫还要仁智惠爱之心。
他的心里格外怜爱,越发生出几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意:“何况指望你去哪里弄钱么?只怕你也不爱费那个心思。”
分别在即,辛野裳不由搂住兄长手臂:“哥哥……”她心中的感动无法言说,从当初她决定替代容时晴上西都,兄妹两人聚少离多,但彼此的感情却比先前还要深厚。
而她也只有在辛重光面前,才会流露自己毫无遮蔽的小儿女情态,辛野裳仰头望着兄长:“我听哥哥的就是了,回头即刻叫人着手操办此事。”
“一言为定,”辛重光垂眸,目光之中满是爱惜:“等我……从南越回来,可还要回来看究竟的,你可不要口头答应,却跟我拖延马虎。”
他居然一反常态,为着此事特意叮嘱。
辛野裳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重了几分,却难以寻思那种不太对的感觉是为何而起。
她不愿在辛重光即将出征的时候想些奇怪的念头,便故意戏谑:“谁敢在少将军面前打马虎眼,难道不怕被少将军推出帐外痛打三十?”
望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辛重光大笑。
辛重光跟辛野裳在益春城外清河畔分别,当日雨后斜阳,残照如血。
亲信们早先行一步等候在前方,辛重光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辛野裳追了两步又立在当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兄长的身形远离,她的心头突然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伤,如此难受。
眼睁睁地望着白马驮着英姿焕发的少年消失于夕照之中,辛野裳喃喃唤了声:“兄长、哥哥……”脸上有些发痒,她抬手抹了把,才发现竟是一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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