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的墓室里此时只有少年那粗重的喘息声。
张熬夜一动不动,左手稳稳地握紧那柄镐子,他盯着那开了一道缝的铜棺,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从那股恐惧中抽离出来。
实在邪门,难道撞到鬼了?
然后少年沉默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几年里死人他已经见太多了。甚至比他见过的活人都多。他娘的,自己吃都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有鬼,能有什么可怕?除了这条贱命,他真没什么能失去的了,想起那可怖的老乞儿服药的样子,张熬夜感觉连死都算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张熬夜彻底放松下来,将镐子换到右手,但仍然谨慎地踱步移到另一面墙边。张熬夜握着镐子,盯着那铜棺看了一会儿,说道:“不理你了啊。”
铜棺是死物,自然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对此很满意。
于是他转头看向这面墙壁,然后他的瞳孔一阵微缩。
墙上画着一个浑身长满眼睛的人,脸上带着一副无比怪异的青铜面具,正是第一幅画面里的那人。画中人对着张熬夜张开了双手,在这座诡异幽暗的墓室里,在这面剥落残缺的墙壁上等候了他无数的岁月。还没从这诡谲怪诞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你比我还像个死人。我已经死了,问题是你还活着吗?”
张熬夜骤然转过身,瞬间将镐子换到左手,右腿向前身子微弓,他看到一个穿着一件古朴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铜棺上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摆开防备架势的少年满头细密的汗珠渗出,哪怕已经经历过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和恐怖,眼前这怪异到极致的景象依旧让他浑身紧绷。只要眼前这男子有任何动作,他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袭去,不论眼前这位到底是人是鬼。
仿佛看到了少年的想法,坐在铜棺上的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道:“别紧张,我已经死了,不信你看。”
随着男子的话语,他的身形随之下沉一半陷入了铜棺之中,然后他双手一阵乱舞,两只宽大的袖子像一只鸟雀一般摇曳,随着双手落下便也同半截身子一般隐在棺中,而甩起时又从铜棺上浮现。
张熬夜喉结微动,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竟默然哑言。
因为眼前这幕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想象。
男子又轻飘飘坐在铜棺上,看着张熬夜的视角慢慢往上,盯着墙上那幅不知出自何人手中的画作,微微出神,随后他环视了一圈墙上的壁画,陷入了沉思。
“原来这次是这么死的,还是失败了吗?”他双手拢袖,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盘坐在铜棺上,“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张熬夜沉默片刻,道:“你是……什么东西?”
年轻男子笑了笑,“显而易见,我是一个死人,也是这座墓的主人。不过我既不是鬼,也不是一具活过来的尸体,至于我的名字……很可惜我不能告诉你的名字,这是为了你好,有些事可以碰到但不能知道。比如你出现在我的墓里,而我此刻正坐在自己的棺材上和你说着话。让我这死人感到好奇的是你这少年明明是个活人,但身上的死气却比生气还重,还有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张熬夜咽了下口水,犹豫一会儿,便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向这墓主诉说了一遍。
墓主听得津津有味,待到张熬夜说完,叹道:“啧啧,原来如此,张熬夜啊,你这经历有点意思。不过真是苦了你了,我觉得啊不如死了算了?我看你这活着还真不如死了,不如自尽于此,远远好过作那邪修口中美餐食,与我这主人一起在这墓室里做个死人,从此你我酣谈天地说古道今,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看着面无表情沉默以对的少年,墓主叹了口气道:“你这少年郎好生无趣,我和你说笑的。不过你说这里是北海境内?那么只能说是命数所至,你我当真有缘了,因为我的墓是葬在南海滨虚国的。”
张熬夜微微惘然,南海他知道,北海、西海以及东周,乃是这世间四域,不过南海距离北海有多远他不知道,应该……大概、或许也有好几万里罢?
这位文质彬彬的墓主似乎对这侵扰自己安眠的客人饶有兴趣,一直打量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年。
他说道:“张小兄弟,我看你这死气已入了丹池和神台,已经无药可救了,哪怕你这一身根骨还算不错,命硬一些大概也就几年阳寿。真不考虑死一下?根据我的经历,死了比活着轻松多了。”
张熬夜听不懂这墓主所说的丹池和神台是什么意思,但对于自己寿命不久这一点,他的直觉告诉他大概是真的。他看着这墓主问道:“你死了很多次?”
墓主闻言大笑,“那可死过太多了!这人间到处都藏着我的墓!不过啊,能见到的人可真不多,要不怎么说你我有缘呢?”
少年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想逃出这里,我……想吃饭,想吃菜,想吃人吃的东西,我已经忘记那是什么味道了。”
“你不是会打洞吗?怎么没想过和其他那些元宝一起打一条通往地上的洞逃走?我听下来,那个把你们抓到这儿当点心吃的老乞儿大概也只有亏损了血气或想靠这笨法子沥取些兵家煞气才会来嚼一些心肝滋补。大多数时候想必也只有你们这群苦命孩子在这苟活等死,怎么不试着逃出去?”
张熬夜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你以为我们没想过?早就试过了,什么法子都试过了,那老妖怪不知道布下了什么神通,打到一定高度那泥就变得比石头还硬,也有元宝试过靠爬出去的,快到地面就被无数道刀光碎成了一滩肉沫,连骨头渣都挑不出来多少。”
“其实还有个最简单的方法。”墓主摸了摸下巴,“就是你等那老乞儿来了之后,之后,嗯,你就把他宰了,那些什么禁制估计也就都随之破解了。”
墓主似乎被自己这个想法鼓舞到了,像壁画上一样张开了双臂,对着张熬夜高兴道:“然后你们就能都逃出去啦!”
张熬夜听了直接给气笑了,他用力地拿镐子敲打着石墙,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震动,“怎么杀?他是个修神通的,我怎么杀?你帮我杀吗?”
墓主点点头,“好啊好啊。”
那发泄般拿镐子凿击着墙壁的手刹那间停住。
“你再说一遍?”
年轻男子平静地看着少年,轻声说道:“我帮你杀了他便是了。”
张熬夜道:“我看你就是这野墓里的一个孤鬼,你明明……你连身形都没有,你怎么帮我杀他?”
“你对这个世界真是一无所知。”墓主略带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想过为什么这片战场下葬身的士卒尸身都不腐败吗?你想过为什么你们这群孩子全是肉体凡胎,全靠吃这些尸身还能活命?真当自己是些天赋异禀的元宝,或是豺狼野狗不成?”
“这片战场若是真有无数战死遗骸不腐,想必被偶然发现的那粗鄙野修当做什么奇天宝地,其中因果他绝不明白……”然后墓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全是因为我啊。”
男子宽敞的袖子一甩,自顾自陷入一股子懊恼,低声自语:“可惜还是死了!这么多次了,怎么就行不通?怎么就行不通?”
电光火石之间,墙角的少年突然暴起,如猎豹一般冲向那自顾自懊恼的男子,将镐子对着那年轻男子的脑袋从空中狠狠凿下。
暗的墓室内随着少年暴起带来的气流引得那长明灯微弱的火光瞬间一阵明灭。
然后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镐子穿过男子的身形,随着一声刺耳尖锐的金属碰撞之声,击中了他身下的铜棺。
张熬夜看着手中那碎裂开来的镐子,微微呆滞,但很快这呆滞消失不见,化为一片平静的麻木。
墓主忍不住鼓起掌来,“怎么样?现在信了吗?要不要再试试?”
少年郎席地而坐,不去理睬那人话语,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着墓主那张清朗俊秀的脸,“怎么帮我?”
墓主说道:“我是死人,但也是一缕剑气,我把我自己给你,你就能用我杀了他。”
“剑气?”
“不错,这座墓葬只是为了埋葬我的这缕剑气。肉身苦弱,百年光阴便摇摇腐朽,再过个千百年,看看这棺里,连渣滓都不剩下了。但我这一缕剑气则万世不衰,其中缘由现在还没法让你知道……可惜啊你是个不开窍的凡夫,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福泽,真算得上祖坟生烟了。此时若是三教九流那帮人,现在怕是早已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了。”
少年平静地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侃侃而谈的年轻男子第一次沉默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干瘦苍白的少年,“凡有所得,必有所失,人间最大的道理,不一定算,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最大的道理。你家破人亡被强掳至此被当做活畜豢养,以尸为食苦苦苟活,孽障污秽和兵家煞气入体,差不多快没了活人生气。这些能不能当做代价?我觉得能算的,毕竟有一部分那小蟊贼靠这缺德办法偷取一点兵家煞气还是得靠我对这一隅天地的影响,你就当你的苦难有一部分怪罪于我嘛。可惜啊,这代价对你而言太重了,虽然我这一缕残存剑气多少算得上是世间难得的玩意儿。但只能帮你杀人,万万没法救你性命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没几年活头的一介凡夫居然能问出这种话,挺有意思……”
墓主戛然而止,又盯着张熬夜仔细端详,“不对不对,说不定呢?万一你真的能活下来?成为一具行走世间的活死人?那可多有意思啊……可惜我已经死了,而这个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其他的我又还没醒来,我倒真挺想看看你接下来怎么个活法,怎么个死法。”
张熬夜认真消化着这些话语,他不知道此人是什么存在,但至少这些话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而能杀死老乞儿这件事给他的诱惑,远远比活命重要。
只要能杀了老乞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自己这条余寿不多的性命。
“你想好了?”
张熬夜朝墓主点了点头,然后看到他朝自己轻轻伸出手指。
接着,他似乎看到一道混沌朝自己飞来,回过神来,似乎又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剑气?”张熬夜皱着眉,仔细感受着自己浑身上下,然后他略带失望和迷茫地看着墓主。
墓主点点头,“没错,是一缕能让三教都能抢到头破血流的先天剑气。天地间最珍贵的好东西,哪怕是人世间最厉害的一些角色,都很难发觉,但如果能一眼察觉到你身上这缕剑气的,我建议你就乖乖听他的话,不论是谁。”
少年沉默了会儿,问道:“……那我该怎么用它?我又不会修行。”
年轻男子似乎听到了一句妙语,捧腹而笑,过了好久才止住笑声道:“别担心,你会知道的。”
“好了,这缕剑气没了,我这依仗这缕剑气而得存的一丝魂魄真的要死了。张小兄弟,现在脑袋瓜里是不是一堆思绪想捋清楚?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主要很多事情你一介凡胎知道了没有任何好处,至于我嘛,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和身份,但我能告诉你这座墓室就是用来埋葬我的,埋葬这个我,和这缕剑气的……至于为何这座墓室会出现在北海域内这片古战场之下,那就是你不懂得的神通了,所以当你跌入这座墓室,我也才会醒来,不过好事情是,我要死了,受我影响而产生的异化也会消失了,我建议你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要再吃东西了。”
年轻男子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那傻愣在那儿的少年,忍不住笑道:“听不懂没关系,快点上去等着那老乞儿,可惜啊,没法亲眼看一场好戏了,养的猪把屠夫宰了,这场面想象就有意思。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对了。”
他问道:“你可听闻过高天之尊座?”
张熬夜一脸茫然。
然而墓主似乎却极为满意,“张熬夜,你真是很苦的一条命啊,你去吧,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等等……”张熬夜开口,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年轻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朝少年随意挥了挥手。
然后张熬夜看着那身影在自己眼前渐渐消散。
而在距离这片荒凉的古战场不知多少万里的东周列国境内一座烟雨小镇上,有一位美艳女子在画舫内的无梦酣睡中突然醒来。
“少了一瓣?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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