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王无穷无尽的梦境里,在这岁眠国的某座山脚下的寻常小镇,一个穷木匠从镇上做完工,便上街边那脏兮兮的酒肆里要了一壶黄酒,两小钱油纸包好的炒花生,哼着没有调子的歌谣,慢悠悠走回了家。两鬓霜白皮肤黝黑的男人用肩膀顶开了老旧的家门,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充满疑惑和惊喜的声音。
“爹?”
穷木匠蓦然回头,看到那和自己一样黝黑消瘦的少年,正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手中的酒壶似乎不想看接下来一幕,于是任性地从男人满是老茧的手中偷偷溜走了。冲向地面,然后便粉身碎骨,溅起一地。
徐应怔怔望着这熟悉的家门口,和那个自己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随后这少年郎用那断了指的右手摸着脑袋,那张清澈的笑容上,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
……
“我给了你十日了,约着今日补缴租,我们这烟花窟巷,钱就是天理,钱就是王法!我也不是做善行的,你今年也要十二了吧,你们那个当妓的娘亲去年死了,那混不吝的二愣子我看也是丢下你跑了,你这小姑娘家的一个人怎么办?真要死在我这屋里,我都嫌晦气!这样吧,今天你便随我回青楼,接着我派几个丫头好好训练一番,让你卖个花苞,就抵作这半年的房租,日后嘛,便和你们那当了一辈子娼妓的娘亲一样,安安心心做个妓,也好有口饭吃……”
这浓涂艳抹的老妇再也没机会说下去,因为她发现了一把剑从身后直直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蜷缩在自己身前的穷苦女孩儿,随着那把剑凌厉地抽出,她的身子往后重重倒下。
然后那可怜兮兮的女孩忍不住发出尖叫,可很快的,她满是灰尘的脸上,那些惊惧和惶恐在终于看到那个握着剑的少年之后,便统统烟消云散。
“哥哥!”
身上满是伤口和尘埃的唐魏子沉默不言,只是默默地搂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孩,而那女孩终于再忍不住委屈。
她在世界上最好的那位亲哥哥怀中,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
离山原某处坎坷的山道上,福运镖局大当家徐存义骑着那匹健硕的马儿,一脸严峻地看着前方的延绵群山。在他身后,跟着他赶路的那一队兄弟此时坐在马上,却都牢牢闭着眼睛。他的身上不知为何多了几道伤,衣襟已经染成一片黯淡的红色。
彪悍的络腮胡汉子默默叹了口气,他现在要偏离师爷原定好的镖路,一个人带着这一群人马,赶到附近一座叫拜鹿山的地方,去见一群他甚是厌恶的疯子。然后按照梦里,与那摇灯教的约定,去交出这一车他押下来的镖。
镖师走镖,亲手将所押之物双手奉上……
他不知道这五箱马车里的货到底是什么,也从没有派人打开看过,这是混这道吃这口饭得守的规矩。但出发之前,他就知道这趟镖必然凶险,那可他娘的是三百两黄金啊,三百两黄金!还不是纹银!只要走完这趟镖,镖队兄弟们一起金盆洗手,兄弟们再一起找个富庶乡间,买座阔气的庄院,这辈子都不用再走刀口讨生活了。
徐存义想到这里,满是风霜的老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娘的,砸了招牌也好,大不了回山里。
只要能救下这些,他这辈子都不会放下任何一个的,他的自家兄弟,他的家人。这前半生落草为寇,后半生走镖为生的武夫心里清楚,哪怕是交代了自己这条老命,也不能让自己这群兄弟和那几位刚认识的孩子,在那太岁老爷的梦里头稀里糊涂地梦到最后,落得成为一具具脱水干尸的下场。想到连那来路不明似有神通的胖僧人都睡得正香,肥胖的脸上不知道梦到些什么,偶尔还露些恶心的笑脸,汉子便忍不住骂娘,什么狗屁三教,道士和尚,大难当头还不全是些靠不住的!还有儒家那群读书人,他娘的,读书人心最脏了,走了一辈子江湖碰到几个儒家的书呆子?……好像还真不少,但他娘的那就是些死读书的,全是些负笈游学的呆子。
什么东周列国书卷山,四海七十二书院,还不他娘最后都到各国朝廷里当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而在马蹄声阵阵和耳畔略过的清脆鸟啼之间,汉子恍惚中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那个自己仰慕了一辈子的带头大哥死在自己眼前的场景。
青山绿水,狭道悠悠。汉子抬头看着那刺眼的太阳,眯着眼嘀咕着什么,仔细听才能发现是一些极为恶毒的乡野脏话。
最后只闻那汉子低声自语:“什么三教九流,什么高天游神,全他娘的是狗屁,我呸!”
……
昏暗潮湿的洞窟石室里。
红绛的话语落在少年耳中,清晰却不真实。
张熬夜没有回答,反问道:“如果那缕剑气真是某位尊座眷属,那你们监天司不会来找我麻烦?”
“当然会啊。”红绛清脆道,“但我不会,而我不说的话,监天司又怎么知道?”
“张熬夜你这几年活在生死之间,什么事都考虑得太沉重了,这天下四海不知多少国多少人,儒门和监天司又不是神仙,哪儿查的过来?而且,你遇到的那墓室主人,是不是某位高天存在的眷属这还只是一个可能性,至于那什么先天剑气,多半是逗你玩的呢,哪有什么先天剑气后天剑气?你被那豢养你们的野修开肠破肚还能自愈,这哪是剑气能做到的事?你还真信啊?”
少年被说得有点羞恼,“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山上人,我不懂修行,肉体凡胎的,怎知道这些!”
“对啊,所以我问你要不要修行?如果你真的丹池神台都浸透兵家煞气和死气,确实是活不了几年的,丹池主生机,神台修神通,人作万物之长,以此为所别类。”
“只要能活命,有什么不学,有什么不能做?”
红绛笑道:“这话就在理多了,我便传你一篇监天司的入门法诀,你且听着……”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少年老老实实背下了那百来字的法诀,他问起这法诀名字,少女说这只是引气入丹池和牵动神台的入门法诀,都不算什么宝贝根本没有名字。张熬夜听了有点扫兴,不过在少女的讲解和指引下,明悟了玄而又玄的文辞之中的含义,认真盘膝而坐感应体内丹池和神台。
这摇灯教祭坛地下洞窟内没有日夜可言,也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少年吐出一口气,双目睁开,一道说不清的神采从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划过。
不得不说,山上人和芸芸俗子,果然如隔一道天堑。他在少女红绛详细的教导下按这短短数百字的修行口诀修行,当真牵动起丹池和神台。这法诀怕是任何一个读过书识了字的凡夫都能认全,但若非修士指点讲解,当真无法领会其中那晦涩抽象的含义,从而正确牵动己身。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五感似乎隐约间更为敏锐,而所处的世界对他而言,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清晰感,似乎变得更为真切,他无法描绘这种奥妙。但当和红绛阐述之后,少女很是赞扬,“是的,你算是已经入门了,不过其实你应该也能发觉,只要有修士指引,修行入门其实并不难。”
张熬夜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这世间修士那么少?我活了十几年,在这之前更是从未接触过这些山上人山上事。”
少女沉默了片刻,“你觉得,如果你是那睥睨人间两千多年的朝歌大帝,或者是那文武二王,又或者是三教里的大人物,对你而言,是一个人人都修行练神通的世间更好,还是现在这样芸芸众生短短几十载春秋的世间更好?”
张熬夜瞬间了悟少女的意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满是感慨。
此时,如同在当初豢坑坑道里望向徐应时一瞬瞥到的黑气,张熬夜已能“看到”自己腹内丹池和头内神台里丝丝绕绕的黑色死气,正不停浸透着人体内的这两大密藏奥妙之所。
而除此之外,他观察到了体内那一缕混沌不明的剑气,或者称之为气息更妥当。此刻,真正步入了修行之道的张熬夜才愈发觉得那座墓室里,那个满口有意思没意思的年轻男子是个他娘的混不吝的家伙,更可恶的是自己年少无知,还真把那团歪歪扭扭混沌不清的气息当做了剑气。
也不知为何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少女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你现在试着牵引你体内那道‘剑气’看看。”
张熬夜伸出手,对着眼前那面无法勘破的岩壁,体内那缕混沌的气息从周身汇聚到他指尖,慢慢在空气中显现,将指尖周遭空间在少年注视下扭曲成缓缓波动,如同一团透明的涟漪。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对着石壁一指,而随着他心意所动。
那缕缓慢而混沌的气息一瞬之间,化为一道恐怖的力量,随着一声巨大的震荡,石破天惊。少年赶紧闭上双眼,下意识侧身,防止被炸开的碎石击伤,却浑然不觉无数细碎石块飞到自己身上之后被周身一团微不可察的涟漪化为了齑粉。
当张熬夜再睁开眼,他看到了碎裂满地的棱石,和那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姑娘,双手环抱,少女那张白皙动人的脸上挂一丝微笑,默默地打量着他。
真好看。
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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