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卿被解了枷锁,立在天牢外,脚下有些浮。
他伸出一只手,感受一下阳光的温度。
“……礼卿。”
这是君麒玉的声音,他语气不那么咄咄逼人,显得温柔了好多。
宋礼卿差点听错了人。
君麒玉亲自驾着马车来迎他。
“我来接你了。”
宋礼卿听到,脸上没什么表情,对于君麒玉突如其来的温柔,他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开心。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以君麒玉才会态度转变。
“我父亲呢?”
宋礼卿没有听到宋青的声音,未完全放下心。
“他已经回大将军府……嗯,他洗清冤屈,官复原职,爵位也无损,一切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
说来轻松,可是宋礼卿觉得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回家,见见我父亲。”
虽然这样说,但见是见不到了,能听听宋青的声音,宋礼卿也安心。
“你的家在麒麟府,你跟我回去吧。”君麒玉顿了顿又柔声说,“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让他来麒麟府看你。”
“可是我想回家。”
宋礼卿执拗起来。
君麒玉被人逆反,稍有些愠怒,但他按捺下来。
“你坚持要回将军府,是不想回家,不想见到我吗?”君麒玉耐着性子说,“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误会了你,也不该对你用重刑,但我是关心则乱,才做了错事,你要是赌气,我现在就跟你赔礼道歉,可以吗?”
“我不赌气。”
宋礼卿淡淡地回了一声。
他哪里还有精力和时间赌气?
“那你就乖乖跟我回家。”
君麒玉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宋礼卿眉心拧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君麒玉落了空,手被晾在了空中。
“你在躲我?还说不是赌气?”
“碰到会疼。”
宋礼卿找了个合理的由头。
君麒玉看了一眼他半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宋礼卿身上。
“冷吗?”君麒玉压着嗓子说,“礼卿,你一时不原谅我,我能理解,咱们不要在外头闹脾气,让我下不来台,行吗?”
君麒玉说话时,贴得很近,宋礼卿略感不适,干脆往前走躲开,但是他前面便是台阶,一脚踏空,失重往前倾倒。
君麒玉毕竟多年习武,眼疾手快,揽住了他的腰,搂在怀里。
宋礼卿站稳后,推开了君麒玉。
但朗朗乾坤下,不可能看不见台阶,宋礼卿性子沉稳,不是冒失的人,君麒玉才生了疑,他看向宋礼卿的眼睛,始终是瞳孔失神的样子,君麒玉还以为他是不想直视自己,现在看来……
“礼卿。”君麒玉试问,“你的眼睛……”
“嗯,我看不见。”
宋礼卿说着便侧过了脸,他不想让君麒玉盯着看他,也根本不需要靠此惹他同情。
君麒玉却惊愕非常,宋礼卿最重要的,是他的手和眼,双手可以握笔,眼睛可以看书,现在……现在都有了伤病。
如果治不好,以后他都不能再读书写字,他前半辈子呕心沥血取得的功名,一切都烟消云散。
君麒玉知道他很在意这个,可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淡然?
“他们……他们用刑伤到你眼睛了?!”君麒玉质问。
“殿下莫要自责,是我这些年熬坏了眼睛,旧疾发作罢了。”宋礼卿又想起什么似的,像是自嘲地说道,“以前总爱流泪,哭坏的也说不准。”
“以前?为什么我不知道?你没告诉我你有眼疾。”君麒玉关切地问。
宋礼卿笑了笑,没有答话。
君麒玉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关心过他。
“无……无妨,我们回家就治。”君麒玉安慰地说道,“我已经让齐邈在麒麟府等着了,他医术高超,你不是也信得过他吗?”
未等宋礼卿说话,君麒玉就将他横抱起,宋礼卿虽然抗拒,但他哪里反抗得了君麒玉的力气。
但君麒玉抱起他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礼卿不习惯被他这样抱着,所以催促他。
“怎么不走了?我太重吗?”
“你……”
君麒玉没说出口,他太轻了!
轻到君麒玉愕在了原地,宋礼卿并不矮,却只有一个小孩的体重,轻飘飘的,仿佛秋风一起,可能就随风而逝一般。
宋礼卿在车厢中,靠着椅背,一路都闭着眼睛。
君麒玉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找到话,只是眼睛没离开宋礼卿。
他肤色很白,但从天牢出来,便泛着青,倦容满面,整个人精神恹恹,说话呼吸都轻轻的。
回了麒麟府后,君麒玉依旧抱着宋礼卿,将他轻放在床上。
“多谢殿下。”宋礼卿说。
君麒玉不悦道:“你我如同夫妻一体,以后不要说这种客套话。”
齐邈等候多时,他手指搭上宋礼卿的脉搏。
才几个呼吸,齐邈就抬起头惊呼出声。
“礼卿!”齐邈又暗暗改口道,“太,太子妃,你……”
“嘘——”
宋礼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你……”齐邈惊得难以自持。
宋礼卿反手握了握齐邈的手腕,恳求道:“我知道,不必说给旁人听。”
齐邈知道,宋礼卿这个“旁人”,指的是君麒玉了。
“你都知道?”
“嗯。”
宋礼卿点头,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最了解,血竭病已经坏透了,接近油尽灯枯。
齐邈却没办法像他这样云淡风轻,他压抑着自己的悲哀,却越忍,越是眼眶泛红。
“为什么?”齐邈低低地问,“你太苦了礼卿,你该告诉他。至少他会对你好一些。”
“他不配知道。”
宋礼卿断然吐出这句话。
君麒玉既不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己也不需要他的怜悯度日。
齐邈最终依了他。
君麒玉喝了一口茶之后,便走了过来,齐邈忙抹去了眼泪。
“如何?”君麒玉问,“礼卿的手还能痊愈吗?”
“皮肉伤容易愈合,伤及筋骨的地方假以时日也能恢复。”
只是……宋礼卿没有了“假以时日”。
“那太好了!礼卿你听到了吗?你的手不会荒废,一样可以提笔写字。”
君麒玉听了很高兴,喜笑颜开。
“那眼睛呢?”君麒玉又问了句。
“能……能治好。”
齐邈没办法撒谎,他怕多说一句就露馅。
“殿下,我现在就回太医院,我想再找一些补血益气的药,说不定太子妃很快就……就恢复如初。”
“好,等你治好太子妃,我再嘉奖你。”
齐邈一走,宋礼卿便要和君麒玉单独相处,小笛进来给宋礼卿擦拭伤口污秽,都被君麒玉抢了活,他要亲自给宋礼卿擦洗。
但他做这种细活,手显得十分笨拙,他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伺候过别人。
当君麒玉拉起宋礼卿的袖子,看到他手臂上的烙印时,神情凝滞了一下。
“还疼吗?”
君麒玉有些愧意。
“疼。”
宋礼卿只说了一个字,口气却平淡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君麒玉又碰了钉子,面色自然不好看。
“我累了,殿下让我歇息一会儿吧。”
“好吧,你睡。”君麒玉坐在床边说,“我在这儿守着你。”
宋礼卿也无力干涉他,自己转过身,背对着君麒玉。
君麒玉一时有些失落,看着宋礼卿瘦削的背影,垂头丧气起来。
他还是这样避着自己。
“礼卿,你气我也好,恨我也罢,事情至此不可逆,你想要我如何赔偿你才解气?只要你说,我都尽力去做,行吗?”
“我知道你不是睡,是不想面对我。”
“礼卿,我已经放下姿态,诚心和你认错了,这件事情就不能翻篇吗?”
“你不言语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讨厌别人冷落我。”
“好,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等你气消。”
君麒玉憋不住话,但宋礼卿这么一声不吭,他跟自言自语没有区别。
宋礼卿并不像他以为的在逃避,他是真的困倦无比,在天牢他日日受刑,没有一分钟是不提心吊胆的,他心力交瘁,根本没听君麒玉说几句,便沉沉睡去。
宋礼卿睡到翌日晌午才醒,他看不见,但眼睛能感知到白雾蒙蒙,应该是白天。
他摸索着下床,手却碰到了君麒玉的脸。
君麒玉真的在床边守了一天一夜。
君麒玉顿时醒来,揉着眼睛道:“礼卿,你饿了没?我让人准备了最好的药膳,齐邈也说了你要进补。”
宋礼卿被他强行拉到桌旁,君麒玉夹了一块肉食,放到宋礼卿的唇边。
麒麟府的厨子是京城最好的,但宋礼卿太敏感,只闻到一股肉腥味,他就胃中痉挛不止,干呕出声。
“礼卿!”君麒玉慌慌张张地给他拍背,“是这菜做得太差?我立刻把厨子叫过来问罪!”
宋礼卿压住心口,喘了两口气才能说话。
“是我闻不了血腥,殿下不要再殃及无辜了。”
“那把这些荤腥都端下去!”君麒玉贴心地舀了一调羹药粥,“那吃一米粥吧,乖,张嘴。”
“我吃不下,殿下自己用膳吧。”
君麒玉放下调羹,看着宋礼卿漠然的神色,耐心终于耗尽了。
“礼卿,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的伤都可以治好,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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