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了寻人告示的城墙外,挤满了人,他们为惊天巨款的赏金啧啧称奇,个个都幻想着自己就是上天垂怜的那个幸运儿。
无人注意到人群外,有一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初冬的时候就开始下雪,现在更是寒风凛凛,他只裹着一块破麻袋御寒,手持一根木棍,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人。
那人立即暴怒起来。
“瞎了眼吗?臭叫花子!”
“对不起。”
“别挨着老子,晦气!滚滚滚!”
这叫花子却温和地致歉,鞠了一躬,换了一个方向慢慢挪,才顺利走出众人中间。
他靠着能稍微抵御寒风的城墙缓缓蹲下,然后席地而坐,他喘息片刻,将自己凌乱的头发,稍微用布条束一束,才露出一些面庞来。
正是从京城走到了嘉峪关的宋礼卿。
他是在棺材里醒过来的。
至于昏死了几日,宋礼卿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发了热,意识模糊不清,君麒玉的声音总是在他脑海里乍然响起,他陷入更深的痛苦,身子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宋礼卿苏醒时,身边躺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因为这“人”已经凉透僵硬了。
莫名的,宋礼卿一点都不怕,他平生从未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不惧任何鬼神。
反倒宋礼卿有一丝感激,兴许是这个“人”湿漉漉又冰冷的身体丢进棺材里,才让他体热下降。
阴差阳错地,这么救了他一命。
正当宋礼卿想办法恢复力气脱困时,他听到了自己脚边的一声啼哭。
是微弱的幼儿的哭声。
宋礼卿在棺材里摸索着,碰到了自己脚边的一个婴孩,比宋礼卿的手掌长不了多少,定然是才出生的。
“什么人会舍弃婴儿,丢进棺材和尸体放在一起呢?”
宋礼卿震惊不已。
他闻着棺材里的血腥,又触到底下滑腻腻的血,恍然大悟。
“这是……这是棺生子。”
齐邈曾和宋礼卿说过一件奇闻,曾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被人杀害,一尸两命,却在棺材里产下一名活婴,才有棺生子这说法。
而且这活婴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后来他成了前朝的开国太祖。
齐邈说了,这种事不在少数,若胎儿足月,即便母体死亡,也有可能生下孩子。
而且这种孩子命格奇特,往往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宋礼卿把婴儿抱在怀里,婴儿的啼哭声慢慢止住了。
宋礼卿一时茫然起来,他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能养得活一个刚出生还需要哺育的婴儿?
但他绝不会抛下这婴儿。
“姐姐,你无意中救了我的命,我此生也一定会拼命护住你的孩子。你可以安息,它日若我有命回来,再给你刻碑立坟,不让你做孤魂野鬼。”
宋礼卿给婴儿取名官生。
他抱着刚出世的官生,离开了义庄,他眼睛瞎了,分不清方向,稀里糊涂地竟然朝西边去了,等风餐露宿好几日,再见到人,才得知离京城百里之遥。
“父亲一定以为我死了,我再回去能给他一时惊喜,可终究……命数不久,还不如只伤心这一次。”
宋礼卿心想着,他其实早就心如死灰了,求生的念头并不强。
何况京城有君麒玉,他要是死在了去西域的路上,就应了他们今生来世不相见的诺言。
所以宋礼卿漫无目的地流浪,一走就是两个月,期间他遇到了不少坏人,把他当乞丐驱逐,也遇到过好人,给他一点吃食,几个铜板,饥一顿饱一顿的,宋礼卿竟然来到了嘉峪关。
但越到西北边陲穷苦之地,百姓其实自己也不富庶,愿意布施的人越来越少,宋礼卿饿了三日后,身无长物,便找人卖字,可别人一看他这副模样,哪里肯信,直到两日前,有个惜才的老夫子停下来了。
“我听你声音看你模样,年纪轻轻的,是遇到难处了?”老夫子问他。
宋礼卿只回答:“我投奔远亲不成,落了难。”
“听你言谈是个读书人。”老夫子说道,“这样吧,我这里有笔墨纸砚,你要是能写几个好字,我可以拿银钱买下。”
“可以换成吃的吗?有……牛乳子。”宋礼卿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要钱,会被人抢走。”
老夫子瞧他瞎着眼睛,又病怏怏的样子,也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
“好。”
宋礼卿摸了摸宣纸,他忽然有落泪的冲动,这是他很久之后第一次碰笔和纸,摆正之后,他在老夫子的协助下沾了墨,在宣纸上写起来。
刚落笔,夫子便睁大了浑浊的老眼。
明明看不见,但他落笔果断,手腕运着笔走龙蛇,成的字也是端正隽秀,灵气十足,已经有自成一派的大家风范,可见他用过多少功,要不是失明,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能写出这般字,人又怎么会差?”
老夫子请宋礼卿吃了一顿饱饭,又送他一袋馒头和牛乳子,才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开。
宋礼卿从布袋里拿出的,就是最后一个馒头了。
他咬了一口,然后将自己的衣服打开,官生柔嫩的小脸露出来,唇红肤白,眼睛也黑得圆碌碌,他好奇地看着宋礼卿,不哭不闹,嘴里吐着口水泡泡玩。
宋礼卿细细嚼了馒头之后,才用嘴度给官生吃。
这一路他食不果腹,但终究也没让官生饿着冻着,也兴许是如齐邈所说,棺生子的命格硬,这小家伙随宋礼卿日晒雨淋,竟然好端端地活下来,并且没有生过一场病。
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般,宋礼卿心里除了报恩的责任,也对他生出别样的慈爱来,好似他就是自己亲生儿子一般。
前路漫漫,宋礼卿眼前的困难是如何通过嘉峪关,君麒玉发了不少告示寻他,两国之间的关隘查得很严。
只要去到关外,进入了楼兰的地界,一切倒还好说。
现在他们两个的口粮耗尽,只怕要走投无路了……
宋礼卿喂完最后一口馒头,将官生藏在胸前的衣裳里,才支着木棍起身,他最要紧的是再去找些吃食。
可像老夫子那般心善惜才的人毕竟为少,这关口来来往往的都是生意人,匆匆而过,谁管你字写得好还是坏。
行商队伍中,有一个西域长相,宽额头络腮胡,还有三颗金牙的商人,他注意到了茫然无措的宋礼卿。
“你要卖字换吃的?”
“我字写得不错,或者我给您写对联,年关快到了,您应该用得上。”
宋礼卿在宋府长大便没吃过这样的苦,推销自己也显得生涩害羞。
“哦。”
商人掀了一下他额前的一捋发,虽然宋礼卿眼睛看不见,但眸子清亮,皮肤脏兮兮的,但脖子以下的肤色娇嫩如雪,商人眼前一亮。
宋礼卿被人碰,提防地倒退一步。
“别怕,我看你年纪不大。”商人打量着他说道,“字写得真的不错吗?”
“我……”宋礼卿小心地说道,“我不卖了,不好意思。”
“等等……”商人出言留住他,“你一时不吃饭饿不死,你这小娃娃呢?能饿几天?”
宋礼卿抱紧了怀中的官生。
商人见他迟疑,便说道:“我是乌尔善,楼兰国人,没有中原贴对联的习俗,这样吧,我在楼兰和景国行商,但看不懂中原字,吃了不少亏,你教我一些中原字,我给你饭吃和钱,算是雇佣,我队伍里有不少骆驼,驼奶可比牛奶还好,可以养活你的小娃娃。”
宋礼卿毕竟也没有太多江湖经验,而且裴星煦曾说过,楼兰人热情纯朴,宋礼卿稍放松了一些警惕。
再者,官生只喂一些馒头泥,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宋礼卿只好赌一把了。
“你能带我出关?”
“当然。”乌尔善笑道,“我就是有这关系,才能每次顺顺利利。”
“好。”
宋礼卿答应了。
乌尔善倒是爽快,真的叫人去接了一竹筒驼奶来,宋礼卿嘴对嘴喂给官生吃,听着他咕噜咕噜的吞咽声,才露出一些轻松的笑。
“来吧,到我的马车里来。”
乌尔善亲自把宋礼卿接到马车里,他在出关时,和景国的官兵说了一会儿话,官兵真的没有检查他的队伍货物便放行了。
驼铃声声中,宋礼卿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土。
宋礼卿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阵风沙吹过来,沙砾刺得他眼睛痛,风里干燥,只夹杂着如刀的寒冷,想来外边就是大漠了。
不知道君麒玉第一次来到西域,看到漫天的沙漠,是什么心情?
也和自己一样,阵阵惆怅吗?
宋礼卿心跳仿佛重启,甚至跳得越来越快。
他终于感受到了,君麒玉曾吹过的风沙,听到了君麒玉听过的驼铃和雁声。
宋礼卿无限地接近君麒玉,妄图感受到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第一次听到西域的语言会不会陌生?第一次冲锋陷阵杀敌,会不会胆怯害怕?
同时,他无期限地远离君麒玉,寻到了这个君麒玉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再见了,君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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