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传了上来,是一些清淡的景国菜肴,汤也是补气血的药膳,还有一碗阿胶炖的甜品。
宋礼卿眼睛不便,裴星煦就帮他夹菜,亲自喂食,他的目光始终在宋礼卿身上,不仅没有不耐烦,反而他很享受能安安静静和宋礼卿吃饭的时光。
“红枣蒸乌鸡,猪血丸子,昆布菠菜,炙牛肉……礼卿,你想先吃什么?还是喝一碗汤?”裴星煦问。
宋礼卿的小脸皱了皱。
“又是这些啊。”宋礼卿抗拒道,“汤里是不是又有鹿茸?腥死了,快拿走。”
“行,不好闻就端走端走。”
裴星煦只好示意让仆人将药膳汤端下去。
“别的可不许挑了。”裴星煦给他夹了一块乌鸡肉,哄着的语气说,“先吃一个鸡腿,吃了对身体好,有力气。”
宋礼卿不情不愿地夹起鸡腿往嘴里送,他本来对荤菜也不喜欢,这段时间裴星煦总要他吃荤腥肉食,就更腻味了。
“身体再好有什么用,又不用生宝宝。”
宋礼卿用力咬着鸡肉,说得含糊不清。
“哈哈。”裴星煦被他逗笑了,“不用生宝宝,可也要成亲啊,你不吃饱饭,拜堂的时候晕过去怎么办?”
说起成亲,宋礼卿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记得他早就答应过裴星煦和他成亲的,可光是想想,他就浑身不自在。
他不想成亲。
“星煦哥哥。”宋礼卿为难地问,“可不可以不成亲啊?”
裴星煦夹菜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后将一块昆布放在宋礼卿的碗里。
“为什么呢?你不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裴星煦笑着问,只是笑容有些牵强。
“也不是……”
宋礼卿原本对裴星煦就感情复杂,现在神智受损,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做你的王后很好,你也对我很好,我就是……我就是……”宋礼卿吞吞吐吐,迟疑着问道,“可是我已经成过亲了呀。”
此话一出,不光裴星煦神情一滞,就连站在门口的君麒玉都猛然抬起头。
他一直没敢说话,宋礼卿听到他的声音比听到鬼叫还害怕。
看着宋礼卿,官生和裴星煦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君麒玉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意。
可是我已经成过亲了呀……
这句话让君麒玉一下振奋起来。
说明他一点都没有忘记,并且把这件事还当成很重要的事!
君麒玉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裴星煦柔声说道:“成过亲又如何呢?礼卿,你忘啦?你已经和他和离了。”
“和离了……”宋礼卿似乎在回想过去,喃喃说道,“是的,我们和离了,大魔头说把我休了。”
君麒玉不由自主往前一步,张口差点喊出来。
“没有!”君麒玉压着声音说,“他没有休你!”
宋礼卿听到他的声音,侧耳皱眉。
“星煦哥哥,门口站的人是谁?”
裴星煦瞪了一眼君麒玉,怪他这么忍耐不住。
“哦,一个……远方亲戚。”
“远房亲戚?”宋礼卿疑惑。
裴星煦胡乱编造道:“是啊,一个表弟,他准备来参加我们的大婚的。”
“哦哦。”宋礼卿放下心来,高兴地说道,“那你怎么让表弟站在门口?表弟你快过来。”
君麒玉受宠若惊,宋礼卿好不容易对他热情一回,可是千载难逢啊!
可他离太近,又怕露馅,把宋礼卿吓跑。
纠结再三,君麒玉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裴星煦咳嗽一声道:“表弟你也真是,来了也不说话,没吃晚饭吧?快一起入座吧。”
“是啊是啊。”宋礼卿接口道,“你快来一起吃饭吧,最好把这些吃光,一样都不用给我留。”
可见宋礼卿有多讨厌吃这些食物。
“嗯,好。”
君麒玉刻意改了嗓音,而且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免得被识破。
宋礼卿摸索着将菜碗往君麒玉身前推。
“快吃快吃。”宋礼卿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说,“表弟你长得这么大,应该喜欢吃肉吧?”
君麒玉顺着他的心意说:“喜欢。”
为了少吃这些荤菜,宋礼卿几乎全推过去,一桌益气补血的菜,大半都进了最不用滋补的人的肚子里。
坐在裴星煦腿上的官生,捏着一块奶团子吃得津津有味,君麒玉一来,他就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君麒玉目不转睛,然后伸着小短手要拍打君麒玉,但是四肢又短又笨拙,人没打到,自己差点从腿上摔下去。
“坏东西!”官生嘟着嘴说出一个新的词汇。
“咦?”裴星煦惊喜地说,“官生你从哪里学来骂人的话?可不能乱骂人,尤其是客人。”
官生对着君麒玉咿咿呀呀地重复。
“坏东西……坏东西……”
君麒玉摸了摸鼻子,怎么连个小孩都不喜欢他?
他天生有这么惹人讨厌吗?
婴孩学舌自然是耳濡目染,而始作俑者这时候略显尴尬。
宋礼卿赔笑道歉说道:“表弟,他不是骂你呢,他骂的另有其人。”
“没事。”
君麒玉简略地答了。
宋礼卿又扭头心虚地训斥:“官生你怎么回事?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我,我可没教过你骂人。”
君麒玉哪里还不知道。
坏东西三个字多半是官生从宋礼卿这里学的了,说得有模有样的,就差带着激愤的语气了。
宋礼卿平时就是以坏东西的身份提起他吧?
君麒玉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了,好歹是提起他了……好过于提都不提。
这是君麒玉吃过的最憋屈难受的一顿饭,既要捏着嗓子说话,又要眼睁睁看着宋礼卿和裴星煦亲近,还获得了一个“远方表弟”的身份。
不可一世的小魔头君麒玉,从未如此卑微。
夜间,君麒玉坐在宫殿屋顶上透气,他手里拿着一壶酒,当作水饮,可他本来就难喝醉,楼兰的果酒又不醉人,越喝只越清醒。
这也是他一年多来,最轻松的一天。
宋礼卿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他至少可以卸下一半负罪的担子,余下的时间,他竭尽全力地弥补他早应该给的爱。
可是,就算是心智回到七八岁的宋礼卿,对他也是如此惧怕,害怕到听到声音都会慌不择路逃跑的地步。
他是被伤怕了。
所以把对他的畏惧刻在了本能里。
要躲他,要逃离他。
可是君麒玉很想告诉他,不必躲啊,自己改变真的很多,再也不会做伤害他的事了。
可君麒玉没有机会,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远远地看着,远远地观望守护。
君麒玉对爱这个字有了新的领悟。
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首先是卑微到尘埃里。
君麒玉躺在屋檐上,手里的酒壶轱辘轱辘从屋顶上滚下来,砸在地面开出碎瓷片的花。
一个人影在走廊下吓得激灵了一下。
平时谨慎的君麒玉才终于发现了这个人,这人影拍了拍胸脯,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前无声息地靠着墙,往前慢慢挪动。
他的动作尽数落在君麒玉的眼里。
细作?
君麒玉也没派人潜伏楼兰当细作。
刺客?
没见过这么笨的刺客。
而且这人的终点,居然是膳房,他悄悄摸摸溜进去,反手关上了膳房的门。
君麒玉略有了兴趣,因为他觉得这人影身形很眼熟。
如果是以前,哪怕是昏暗的夜里,他也能认出这人的面貌,可他在雪山上伤了眼睛之后,一双鹰眼至今也恢复不到从前。
君麒玉飞身而下,才认出这人来。
竟然是……宋礼卿!
他行动不便,所以也没看到一直坐在屋檐上的君麒玉,只有酒壶碎了才被惊了一下。
提心吊胆的宋礼卿进了膳房,他对膳房不熟悉,摸索着方位,依靠香味指路,居然成功地找到了半只烤熟的羊肉。
宋礼卿饥肠辘辘,哪怕他一直不喜欢吃羊肉,闻到被烤得金黄,又没什么膻味的草原羊,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加上楼兰特有的香料,让他直冒馋水。
正当宋礼卿抱着一条羊腿,刚咬一口,撕下一块还温热的羊肉,准备大快朵颐时身后就响起一个人声,吓得他剧烈一抖。
“偷吃?”君麒玉夹着嗓子问。
“没没没有……”宋礼卿吓得魂不附体地否认,“我没有偷吃,我就闻一闻!”
“你不怕我告诉……表哥?”
君麒玉说得很别扭,还要用上胡人学中原话的腔调。
也得亏他在西域呆的时间久,模仿得像模像样。
宋礼卿赶紧丢下羊腿,去拉君麒玉的手。
“千万别告诉他,求求你,好表弟,晚饭都被你吃了,我肚子太饿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我天天吃鹿茸。”
“那你晚饭为什么不多吃?”君麒玉严厉地问。
宋礼卿苦着脸说:“那些菜我已经吃了半年了,实在咽不下去,我都不好意思跟星煦哥哥说,楼兰的厨子太差,别说跟景国的御膳房比,就是我家的老师傅熬个粥都比这些好吃。表弟,你要是去告状,我……我就要饿死了。”
他这样一求饶,君麒玉心就软了下来。
他最知道宋礼卿从小就很挑食,后来更是因为血竭症更难以下咽,动辄呕吐。
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君麒玉就不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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