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层中, 一片静默。
祁念一静看了凌晗片刻,转身向他靠近。
凌晗眼眶通红,这几日眉头紧锁, 甚至都留下了淡淡的印痕, 眼下一圈青黑格外刺眼。
“你真的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还是因为上次失手, 让我受伤了, 觉得愧疚?”
凌晗看着她, 嘴唇嗫嚅一会儿, 没出声。
祁念一垂眸, 果断道:“是后者。”
凌晗仓惶抬手,捂着自己的半张脸,不敢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这几日, 只要一闭眼,他眼中就会不断浮现,因为他的阵法漏洞, 她必须要奋不顾身去填补上那个缺口,最后伤势深刻入骨的一幕。
他无法静下心来修行, 甚至片刻不能安眠,也不敢看她。
那天,宋之航和冉灼复盘时,说了很多“如果怎样就好了”。
那时他没出声, 但脑中早就已经被这声音占满了。
他太后怕了。
这次她伤的是肩膀, 那下次呢?
万一对方的攻击稍微往下一点, 是不是就能穿透她的胸膛。
一想到这里, 凌晗就连聚阵的勇气都没有。
可笑那日,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他有恩必报,一定会尽全力帮她。
但他环视一周,摇光星和冉灼都是攻守兼备的强者,宋之航是最完美的支援,没有他补不了的漏洞。
只有他,一直在拖后腿。
祁念一轻叹一声,扯着凌晗的衣领将他拽到自己面前来,凌晗被迫俯下身,四目相对,他被迫对上那双干净的金色瞳眸。
也是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凌晗,或者说她来南境之后遇到的这些人,和她的不同之处。
他们是没有经历过生死困境的。
不会像她这样奋不顾身。
祁念一望着他的眼,轻声道:“你觉得自己拖后腿了?”
凌晗双唇颤抖着,做不出别的反应,只能看着她。
“那我告诉你,你确实是。”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吐出如此冷漠的话。
摇光正欲开口,被宋之航拦住,他微微摇头,示意摇光不要插手。
“从第五十层往上,我们一直在顾虑你身体的承受程度。”祁念一坦言,“确实也是因为你的失误,我才会受伤。”
凌晗闻言,更加无颜面对她:“我……”
“但那又如何呢?”祁念一打断他,手仍然拽着他的衣领,强令他正视自己。
“九霄天梯中不能使用血脉之力,所有人都会觉得不适应,你问他们,谁不是?”
祁念一冷淡道:“从第一层到第七十一层,我们又有谁敢说每招每式都毫无失误?若真能如此,若以一人之力真的能够闯到这里,我早就这么做了,其他人也同样,我们又为什么要邀人同行?”
感受到凌晗愈渐眼中的颤抖,祁念一缓缓松开手,转身撤离。
“因为我们是同伴,所以会互相帮对方补足缺口,提供支援,若非如此,我们谁又能独自对战见龙门呢。”
背对着凌晗,祁念一垂眸道:“我不会等人,如果你没有想清楚,就先在第七十一层慢慢考虑,要不要上去。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就在你面前,你自己考虑好。”
她说完,毫不留情地迈步离开,带动身后马尾轻扬。
余下三人看着凌晗,神情颇为复杂。
摇光最后看了凌晗一眼,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她叹息一声,步入了第七十二层。
离开第七十一层后,摇光才轻声道:“凌道友的父亲是和同伴去流火平原猎杀凶兽时,被同伴误伤致死,伤得很重,连上官家都没有救回来,他有些心结,你莫怪他。”
祁念一脚步顿了下,看向摇光,神色平淡:“我没有怪他。”
“那你——”
祁念一:“他自己的心结,只能靠他自己渡过。若轻易一句我的伤不怪他,就能令他解开心结,放下束缚的话,他也不至于因此困扰多年。”
“况且,只有知道自己有多弱小,才有勇气变得强大起来,不是吗。”
后面那句,祁念一说的声音很轻,摇光一时没有听清,走在他们身后的墨无书却听见了。
他轻轻一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第七十二层,星海北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祁念一将照孤光归剑入鞘,缠在腰间,没有用这把剑,而是将非白取出来。
森白的骨剑入手,反而是温热的触感,比起以往,似乎更加契合。
星海北将这群人收入眼底,冷淡道:“你们是这次,第一批登上七十二层的人。”
“也是这么多年一来,同时登上第七十二层最多的人。”
他清淡的目光扫过摇光,微微点头:“这次还不错。”
摇光深呼吸起来,手心冒出汗渍。
她是最清楚这位大师尊有多可怕的人。
她曾经看三个师尊联手围攻他,都没能在他手上占得多大优势。
这是渡过了心魔劫,藏锋期的大能。
祁念一手指一推,非白缓缓出鞘,墨无书眼神落在非白剑身之上,波澜微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把剑和他两百年前放到无望海那把,外形上并不一样。
正欲起手,墨无书却从他们身后走到了前方,回首淡笑:“这次,可否让我先行?”
他笑了笑:“我有些赶时间。”
祁念一还记得他说来此的目的,是为了阻止某个东西接近天梯最高层。
她微微点头,两人眼神相对,仓促间已经道别。
墨无书上前一步,唇角轻勾,对星海北道:“麻烦曜星,这次,我独自挑战。”
星海北看着眼前身姿颀长的男子,心中生出些警惕。
就连三位副尊,也没有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他抬手:“请。”
祁念一等人退到了空间的边缘,以免被两位大能斗法波及。
两人相对而立,一片清冷肃杀。
不知为何,祁念一心跳加快了起来。
她看着云书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虽然他之前出招都只是简单拍一掌,但她确定,他是个剑修。
只是不知为何,没看到他的剑。
正想到这里,墨无书回头,落下清淡一瞥:“仔细看。”
他说完,眼神沉了下来。
几乎瞬间,整个第七十二层被堪称恐怖的灵压占据,所有人,包括星海北都脑海被重锤一般昏沉,窒息感从胸口蔓延上来。
祁念一努力睁大眼睛,仔细将云书的每一个动作都收入眼底。
他右臂高举,五指并拢,以掌为刃。
他掌下,横生万千剑气。
祁念一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这时才明白,云书不是没有剑,他的手,或者说他这个人,就是一把剑。
他伤人不靠利刃,靠的是纯粹无暇的剑气。
他动作很缓慢,就像先前很多层,打的指导战那样,像是刻意放慢了动作,特地让人看清的。
看清他出的第一招,祁念一就瞳孔紧缩。
云书掌下剑气弥散,竟化为漫天潮气。
众人似乎听到了汹涌澎湃的潮起潮落,悠扬的海浪声伴随着杀机暗藏的潮气,毫不留情地袭向星海北。
星海北眼神冷而沉,他手指迅速掐诀,一层又一层护身障立在身前,但弥漫的水汽无孔不入,时而在地面流淌,时而蒸腾为气体,让人避无可避。
祁念一将云书刚才那一招所有的变化都记在心底。
他的剑意,比她用这一招时,要多了几分沉稳雄厚。
但她绝不会认错,这是碧海潮生。
是凝聚了剑意的碧海潮生。
云书为什么会这一招,而且还用的如此纯熟?!
紧接着,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墨无书连出三招。
愁云惨淡晚来风,潮头逐浪,两岸清平。
那是她数十年日复一日所练之剑。
他所用之剑意,比起她的,要更为深邃广博。
如果说祁念一的剑意,是微蒙清亮的初晨朝阳。
那墨无书的剑意,就是饱经风霜后,仍然能穿透云层的一束光。
祁念一不可遏制的颤抖着,唯有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剑,半点不曾动摇。
她终于明白了,这确实是一场指导战。
但并不是对星海北的。
是对她的。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摇光捂着嘴,一声不敢吭。
她来之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能会在这一层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但从未想过七十二层的这一战会有这样离奇的开场。
在她心中如冰山一般巍峨冷漠的大师尊,竟然被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压着打,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最后一剑,是祁念一最为熟悉的清冷月光。
遍寻沧寰都找不到,后来经过证实,早已失传的沧浪剑最后一式——月出东山。
将沧浪剑前四式尽数囊括其中的一剑。
巍巍煌煌,扶摇直上。
九霄天梯本应是和外界隔绝开的空间。
此刻,传闻中通往仙界的天梯,都因这一剑而动摇。
天梯之外,所有人同时起身,仰头望去,同沐一轮月色。
天梯之外,三位副尊眼底写满惊骇。
青夷尊者沉声道:“师弟,或许你真的要去准备迎接这一个闯关者了。”
元宁尊者颤声道:“能令海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绝对不是圣晖之会的参会者。”
青夷尊者垂眸,淡声道:“所以,你去迎接闯关者。”
——“而我,去会会这位不速之客。”
言罢,三位副尊的身影同时消失,进入九霄天梯之中。
月光消失殆尽后,摇光搀扶起星海北,看着墨无书去往更上一层天梯的背影,惊叹道:“你们神山中人,竟强悍至此。”
“云念,你师尊究竟是什么人啊?”
但她没有得到回音。
祁念一抱着剑,盯着墨无书独自离开的方向。
阶梯在他离开后,缓缓关闭。
祁念一眼神沉了下来,只余惊澜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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