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秋天来的更早的,是陵川市的台风。久居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所以也不会觉得太慌张。梦死今天照常营业,安愿出门前带了把伞,现在那把伞躺在地上,面目全非。
这是一个周末,她是来唱歌的。运气不好的一点在于,台上台下都没有荆复洲。她唱的依旧是粤语老歌,不过换了件裙子,红色连衣裙,上半身露肩,下半身只盖住臀部。
不知道是不是台风要来了的缘故,人们都来到这里躲避,今晚的人格外多。安愿的目光从台上一直扫到台下,都没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一首歌唱的很快,她回到后台,发现自己的包被翻得乱七八糟,来时候带的雨伞此刻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黑色伞面上鞋印鲜明。那个一直跟在荆复洲身后的手下正站在化妆台前跟其他的女人说着什么,安愿走过来,周遭便安静了。
“安愿小姐,不好意思,因为你行迹太可疑,我稍稍搜了一下你的东西。”
阿洋说着,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安愿面色很沉,浓妆还挂在她脸上,让她清冷的眼神带了点若有若无的凌厉:“哦。搜出来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吗?”
“没有,所以我才说不好意思。”阿洋说完笑了笑,弯腰把她的包胡乱整理好。兰晓就站在一边,这会儿走到安愿身后,悄声提醒她:“好了,没事就好,别得罪他,他是洲哥身边的人。”
她当然知道他是洲哥身边的人,所以她更要得罪他。
一只手叉着腰,安愿的眉皱起来,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泼妇样子:“那我也说一句不好意思,我是哪里做的让您觉得可疑了?大哥你说出来,我以后好改正呀。”
三分泼辣,七分娇嗔。阿洋笑笑,也不避讳:“最近一个多月,你每个晚上都会出现在停车场里,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来接室友,我不放心她大晚上的自己回去。”安愿的神色松懈下来,靠着化妆台,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他:“后来我生活费不够,所以自己也来了。”
她说的很坦诚,调查来的资料上也的确写着她是孤儿。大学女生的开销总是不小,自己出来赚赚钱也无可厚非。阿洋没话说,点点头:“是我误会了。”
“一句误会就算了呀。”安愿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的:“我虽然是来您这挣钱的,但是可不是卖给您了。我这包里都是我自己的东西,您说翻就翻,招呼都不打一声,还把我的伞给踩脏了,一句不好意思就算了?”
言下之意,她要他道歉。兰晓在一边扯她胳膊,跟她说算了算了,安愿却仰起头,挑衅的看着他:“我就是个学生,是不懂你们混江湖的那些规矩。不过要是看我一个弱女子就随便欺负,那您这江湖,也太好闯了吧?”
阿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他当然不会真的给一个小女孩道歉,再说这东西是荆复洲吩咐着翻的,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安愿不着急,找了把椅子在一边坐下,满脸的不识好歹。
气氛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倒是门口传来了浅浅的声音,荆复洲叫了声“阿洋”,然后慢悠悠的走进来:“谁让你动人家女孩子的东西了?道歉。”
之前吩咐的人是他,现在装好人的也是他。阿洋没有办法,低头跟安愿说了句“抱歉”。安愿的眉目舒展开,刚刚那股得理不饶人的狠劲儿也没了,甚至对着荆复洲微微一笑:“还是老板明事理。”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安愿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脖颈线条流畅优美。荆复洲站在她面前,两个人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他望着她,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微微点头:“手下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安愿也笑,但不再说话。小小的后台因为荆复洲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安静。荆复洲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可是她的话题居然就到此为止了,从他身边绕过去,拿起桌上的卸妆水。在她变回另一个世界的人之前,荆复洲低低问了句:“安愿?”
镜子里的女孩神色有点诧异,这种诧异让她的清冷减淡,带了点些微的娇憨:“嗯?”
嘴角勾起,荆复洲的心情忽然没来由的有些愉悦:“是哪两个字?”
他以为她会像所有的人那样,用组词的方式来介绍自己。毕竟对于陌生人,那样的方式更礼貌也更稳妥。但是安愿脚下动了动,两步迈到他面前,白生生的大腿随着她的动作在他眼里晃了晃,让他眯了眯眼睛。
牵起他的手,安愿低头用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滑动:“安——愿——”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里,低着头,他近的可以握住她的肩膀。荆复洲心里的那根弦绷紧了,手心里莫名沁出了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其实叫做悸动。
就在失神的这个时间,安愿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这么近,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假睫毛忽闪着,挡住眼底那丝不能外泄的情绪。荆复洲仍旧伸着手,她的指尖划在他掌心的触感仿佛不曾消失,痒痒的,酥麻的。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也许面前的女人,是想要勾引我的,也许她在停车场里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勾引我的。
可她何必大费周章,在上次他尾随她走进后台的时候,他的意图那么明显,她却视若无睹。她把他的好奇心勾起来,却不再靠近,等他平复了那种感觉,她又来招他。
他的想法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弯,而安愿并不知道。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她问:“你记住了吗?”
“什么?”荆复洲看向她。
他很少刻意去记谁的名字,尤其是女人。像是预料到了,安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打算换衣服了,老板您不出去吗?”
听到这话,荆复洲轻佻的笑:“需要我帮忙吗?”
安愿的目光重又变得认真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她知道。可是她该说什么?说不用?那样的话就太扫兴了。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那种女人,或者说是他会喜欢的那种女人,于是转身背对着他,安愿把长发撩到一边肩头去:“那你帮我把后背的拉链拉开吧,正好我自己不方便。”
后台还有其他人,这时候都默契的选择了避开视线。荆复洲很明显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笑容:“好。”
拉链藏在火红色的布料之下,白色的小坠子。他对女人的衣服不太熟悉,大多数时候这些并不需要他亲手去脱。低着头寻找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捏住了那块小小的东西,微微用力向下,随着细小的声响,她雪白的背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指真的距离那寸皮肤太近了,几乎是本能的,荆复洲的手沿着拉链部分缓缓向前。只差一点点就要触碰到那滑腻的肌肤,安愿却忽然向前一步躲开他,回头,细长的眼睛弯了弯:“谢谢。”
这句谢谢里,感谢是真的,驱逐也是真的。荆复洲的手不动声色的收回来,他应该很潇洒的笑着说,没关系。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受。这个女人自出现开始,就一次次把他推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情绪里。他的下巴绷紧了,舌尖舔过上牙——他的烟瘾犯了。
她的手就在这时候伸过来,掌心是一包烟。很廉价的女士烟,安愿知道他一定不喜欢,但她的目的也不是真的帮他解烟瘾,她只是要让他知道,你的所有细微之处,我都看在眼里。
荆复洲伸手接过来,心里的烦闷铺天盖地,导致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转身出了后台。安愿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挑衅,让一边的兰晓有点担心:“安愿,你没得罪他吧?”
“我怎么敢。”安愿说着去换衣服,不过语气里倒有一种她什么都敢的意思。兰晓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周末的时间,安愿如果来唱歌,就不会在停车场等人了。荆复洲坐在车里,手边的资料杂乱的堆放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资料带到车上来,只是单单看着上面的名字,随手就拿着了。
那是他让阿洋调查的,安愿的资料。
她的履历很简单,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是孤儿,母亲死于吸毒过量,父亲贩毒被判处死刑。这件事在当时闹得街坊四邻都知道,安愿被姑姑接走,那之后就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今年考来陵川市的大学,三流学校,足可见她平时功课不怎么样。
功课不怎么样也好,荆复洲想着,他自己也没上过几天学。要说安愿是因为父母的事来找毒枭寻仇,根本说不通。她父母去世的那个时间,荆复洲还只是一个街头混混而已。
叼着烟,他皱了皱眉,所以遇见这个女孩,真的是偶然吧?
阿洋早已经有眼色的递过来了火,烟被点燃,味道有些淡。荆复洲把烟拿出来,这才发现是安愿给的那包。女士烟,他没有吸过,这种清淡的味道根本不能让他缓解什么,可是就这么灭掉,又觉得可惜。
这是她平时吸的烟吗?她才十九岁,居然就开始吸烟了?
那时候的荆复洲还不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兴趣,都是从好奇开始的。她给他留下很多可以好奇的地方,却又不给他答案,每接近一点,好奇心就日益膨胀。
“阿洋,去鼓楼。”心里的躁动又来了,他要去鼓楼找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虽然他仍旧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相比其他人,她应该最接近安愿的样子了。他以前觉得女人还是要带点风尘味道好,放得开,也玩得起。遇见安愿以后,他忽然很想在她穿着粉色卫衣和牛仔裤的时候,跟她说上几句话。
那种他从来没有过的青春感,让他觉得遗憾的同时也带着点想去摧毁的欲望。
梨花没想到,在她上次那样扫兴之后,荆复洲还愿意来找她。他来之前应该是吸烟了,舌尖上淡淡的味道让她觉得不好受。因为上次的教训,这一次的梨花格外乖顺,他把她摆成什么姿势她就维持着什么姿势,他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因为她的乖顺荆复洲明显心情也很好,结束之后他甚至贴着她的后背很温柔的吻了吻她的肩膀。
略显狼狈的床铺里,他帮她把额角的头发整理好,自己披了件衣服下床。房间里放着他喜欢的烟,那是梨花自己的小心思,专门给他准备的。荆复洲原本伸向西装外套的手顿了顿,把安愿给他的烟放下,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梨花准备好的。
“你很乖。”这是那天晚上荆复洲跟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临走之前他还给她留了一些钱。那句话说的走不走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他认可了她,以后还是会来这里的。
得到荆复洲的垂青,在鼓楼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但梨花并不知道,在荆复洲出门之后,就看见了从走廊那边走来的阿洋和涛子。这两个人眼馋梨花很久了,涛子又是刚刚从越南回来,那批货被他走的很漂亮。荆复洲嘴里还叼着烟,烟雾缭绕里他笑眯眯的看向涛子:“上次办的不错。”
“洲哥教导的好。”涛子笑嘻嘻的,眼神直往梨花的门上飘。荆复洲笑着骂了一句粗话,伸手在涛子肩膀上拍拍:“嫩着呢,温柔点。”
得到了许可,涛子乐呵呵的开门进去,阿洋在后面也跟着笑,被荆复洲在后脑勺擂了一拳:“装什么装,想去就去。”
“我也能去?”阿洋有些惊讶,他以为荆复洲最近对梨花挺偏爱的。
“随便你。”荆复洲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他不在谁的房间留宿,因为没有安全感。他的房间是特制的,防弹墙,高级锁,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难保不会有女人利用自己的身体来取他性命。
随着他离开,阿洋也开门走了进去。寂静的夜里传来女人绝望的哭喊,荆复洲脚步未停,有烟雾从他的鼻腔里呼出,飘散在身后。
他也许是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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