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线很长, 斜斜地拉上去,形成漂亮的弧线,他的鼻子又高又挺, 带着一种孤傲的味道, 而他的嘴唇有点薄, 颜色有点浅, 这会儿紧紧地抿着。喏, 仔细看看, 她的玄寂叔叔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呢。
只可惜, 那个胡子……啧啧, 叫人没眼看。
或许是谢云嫣的目光过于火辣辣了,惊动了李玄寂,他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他的眼眸里照出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 藏在中间,那么清晰。
谢云嫣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玄寂叔叔……”
她小小声地叫了一下,就像小鸟啾啾的声音, 还带着点儿委屈。
李玄寂神色间有些忡怔,他一直看着谢云嫣, 仿佛隔了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那目光近乎贪婪,似夜色深沉、又似火焰狂烈,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让她看不懂、也让她心悸。
被他那样凝视着, 谢云嫣不自觉地脸上发烧, 身上的温度都热了起来, 心口乱跳, 那情绪似是紧张、又似是欢喜。
她又怯怯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闭上了眼睛,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好像极力地在克制着什么,但他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叹息了一声。
“都怪我不好,是我命中带煞,才害你险些遭遇不测,幸好我还能及时赶到,多谢菩萨有灵,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到后头,喉咙里好像含了什么似的,微微有些沙哑,“嫣嫣,幸而你平安无事。”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玄寂叔叔,您说得不对,我遇到歹人,幸得您救我,您就是我命中的天乙贵人,所谓八字五行循环相生,我们两个相配,再合适也不过了,回头有空了我和您细说,圆晦师父是骗您的,什么命中带煞,就是他随口瞎诌的,根本就没那回事。”
她总是这样爱哄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俏皮又可爱,叫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就你爱贫嘴。”
一点都不疼,痒痒的,谢云嫣伸手在额头上摸了摸,软软地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听到消息,安西大捷,燕王班师回朝,要一个月后才能回到长安,没想到您居然一下就跳到我面前,就跟做梦一样。”
“我撇下大军,一个人先行回来的,日夜兼程,总算飞廉争气,跑得比普通的马儿快一些。”
可怜的飞廉,绝世神驹都累得直接倒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在主人的催促下,是如何不要命地狂奔。
李玄寂的语气只是平常,谢云嫣却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厚着脸皮追问道:“您为什么着急,莫非……是急着回来见我吗?”
李玄寂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烛光里,他的目光有一种温柔而缱绻的感觉。
谢云嫣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在胸口蹦来蹦去,想要蹦达出来。她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您不说话,我就当做是了。”
烛火摇曳,李玄寂的神色在朦胧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说是,那便是吧。”
谢云嫣不但心跳得快起来,脸也觉得热起来,她依稀觉得他和往常不一样了,却说分辨不出究竟,那就不管了,这会儿他格外纵容她,她就开始嚣张起来,哼哼唧唧地开始嫌弃。
“您一直急着赶路吗?胡子都这么老长了,也不收拾一下,哎呦,玄寂叔叔,说起来,您比我大了许多,果然,这样看过去,您确实很老了,啧啧。”
李玄寂用拳头抵住嘴,猛地咳了起来,他飞快地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你好好休息……”
话还没说完,脚步还没抬起来,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小爪子又轻又软,搭在他的手指上,没怎么用力,就像一只小鸟落在枝头,让他一下子停住了,不敢动弹,唯恐惊吓了她。
“您别走。”她低低声地叫他,她的目光比春水更柔软,望着他,只要一眼,就足以淹没他。她的声音就像棉花做成的糖,甜蜜又黏人,“可是,我就喜欢这样的玄寂叔叔,您老了我也一样喜欢您,每一天都在想着您,玄寂叔叔,您呢,是不是也一样在想着我?”
李玄寂想要回答,但心里的话埋得太深了,一时间竟无法诉诸于口,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的血液都开始变得滚烫。
“是不是嘛?您快说。”她摇着他的手撒娇。
李玄寂低下头,望着她,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道:“是。”
他应得那么轻、那么小声,仿佛只是一个叹息,不敢让她听见。
但她耳朵总是那么尖,她快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边的小梨涡可以盛下两盏酒。她拉了拉他的手指头:“玄寂叔叔,过来,低一点,哎呦,您长那么高做什么,我够不着了。”
李玄寂单膝跪下,跪在她床前,勉强保持镇定的神色:“什么……”
“嘘。”谢云嫣轻声呢喃,“不要说话,我们悄悄的……”
悄悄的什么呢?
谢云嫣的手伸过去,碰到了李玄寂的脸。
李玄寂僵硬住了。
她放肆起来,手指摸过他的眉头、他的眼角、他的鼻尖,她的玄寂叔叔真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人呢,她摸了又摸,真是心满意足。
她的手柔软如同云朵、细腻如同脂膏,从肌肤上滑过去,宛如花瓣的触感,叫人战栗。
李玄寂一动不敢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若是平日,他要训斥她:“不许胡闹。”
可是,现在,只担心……她不够胡闹。
他变得贪心了,是不是?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然后,他发现她的手滑了下来,滑到他的脖子后面,试图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他的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护住了颈项处的要害,但此刻,他只觉得一切命门都敞开着,只要她轻轻一碰,无从抵挡,一败涂地。
他身不由己地弯下腰,靠近她。
越来越近了,她的眼波斜挑,带着天真而妩媚的神色,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如同枝头饱满的樱桃,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嘤咛的声音,“嗯?”
须臾梦境,叫人沉醉不知归处,李玄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屏住呼吸,低下头。
就在快要触到的时候,谢云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开了李玄寂,捂着鼻子,笑得打颤:“哎呦,不得了,玄寂叔叔,您多少天没洗澡了,臭死了,这味道,要把我熏晕了,不行不行,容我缓缓、憋气一下……”
李玄寂的脸都黑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去沐浴,你不许再笑。”
他言罢匆匆转身就走。
“不是,等一下,玄寂叔叔,我憋住就好,喂喂,您别走,回来!”谢云嫣大叫。
但李玄寂头也不回,平日里那么威严冷静的一个人,谢云嫣居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狼狈的意味。
听得他的脚步声走远了,眼见得是叫不回来了,谢云嫣捂住了脸,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打了好几个滚儿,自己害羞地笑了起来:“谁叫您以前老是假正经,气死个人,哼哼,风水轮流转,您等着,我总要叫您求我一回才好、不、不,求一回是不够的,要叫你求上好几回才解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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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的香灰已经凉透了,迦南沉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渐渐淡去,再也闻不到,就如冬夜的雪,融化了没有痕迹。
孙尚宫心惊胆战地看了朱太皇一眼,不敢隐瞒,低声道:“圆晦大师坐化于火中,往生极乐去了,寺中大火已经扑灭,弟子们只寻到他的遗骨和佛珠。”
朱太皇高坐于凤座上,面无表情,只是道:“哀家知道了。”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祥的沉静,嘶哑而沉重,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肺之间吐出来,吐得那么艰难。
孙尚宫越发心惊,叫了一声:“太皇娘娘。”
“出去。”朱太皇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落在孙尚宫耳中,让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话,躬身倒退出去了。
只留下朱太皇独自坐在那里。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腰身都已经佝偻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高椅上,一动不动,自从武隆帝死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来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而今天,她终究还是落泪了。她低下头,闭上眼睛,混浊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青金珠串上,她的手颤抖起来,越抓越紧,片刻后,只听得“咯”的一声,线断了,珠子散开,从她的手中滚落。
落了一地,而她已经弯不下腰,拾不起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燕王殿下求见。”
朱太皇霍然睁眼,她的眼角泪痕未干,但在这一瞬间,她又恢复成精明能干的太皇娘娘,目中精光毕露:“玄寂?他不是还在安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回来?”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飞快地自言自语:“这边圆晦出了事,那边他又赶巧回来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了?”
说到后面,她已经声色俱厉。
这个时候孙尚宫不敢接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好在只过了片刻,朱太皇又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唤人过来给她净了脸,收拾了地上的佛珠,重新又在博山炉里点燃了迦南沉香。
熟悉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朱太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好似已经完全平静了:“快把燕王叫进来吧,许久不见,哀家甚是想他。”
少顷,李玄寂走了进来,给朱太皇行礼,坐下,看过去冷静而恭顺,和往常也没有差别,朱太皇略微放心了一些。
朱太皇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了长安,不声不响的,身为主帅,撇下大军独行,论起来,罪责可不轻,玄寂,你平日一向做事谨慎,怎么突然莽撞起来,这事情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可不好交代。”
而李玄寂淡然道:“臣浴血杀敌,为朝廷收复安西,平定突厥之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若有怪罪,就拿这个将功赎过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另有要事,十万火急,等不得大军同行,故而先到一步。”
他语气一顿,带上了森然的煞气:“幸而我回来得及时,恰逢有一伙恶贼在法觉寺外作乱,被我当场格杀,法觉寺大火,定是这伙贼人所为,只是没留下活口,问不出是何人指使,可惜圆晦大师一代高僧大德,竟殒命火中,叫人殊为悲痛。”
孙尚宫听得心虚,默默地缩到角落里去。
听李玄寂提及圆晦,朱太皇的手好像抖了一下,但李玄寂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朱太皇咳了几声,按捺住心绪,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圆晦大师意外身故,哀家也觉得惋惜,佛门圣地,居然出了这等惨案,真是骇人听闻,此事要命京兆府严查,不可姑息,然则……”
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慈祥:“你到底是为何先回来了,还没告诉哀家呢。”
李玄寂神色坦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正要告诉太皇,太皇多年来一直记挂臣的终身大事,如今可以放心了,臣心悦一女子,对她朝思暮想,安西事了,臣一刻都来不及再等,就提前了一步,回来见她,也是阴差阳错,在法觉寺外救下了她,可见菩萨显灵,老天爷对臣的这桩姻缘也是嘉许的。”
李玄寂性子刚硬,在人前不苟言笑,就是朱太皇,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温和微笑的时候,但于此际,朱太皇看了,却觉得如遭雷击,惊怒交加。
朱太皇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太深了,松垮垮的,这个笑容只牵动了嘴角:“果真如此?那哀家确实该高兴,你这孩子,劝了你多少年了,你非要说自己是煞星降世,不肯牵连旁人,如今能想开了最好,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你赶紧带过来让哀家瞧瞧。”
说起他的心上人,李玄寂连眼神都是柔和的:“那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胆子小,爱害羞,我怕吓着她了,还没和她挑明了说,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自己心里也没几分把握,待过段时日,若能成,再过来拜见太皇。”
朱太皇嗔怪道:“你说的什么话,堂堂的燕王殿下,如此人才样貌、家世权贵,哪里会有姑娘不愿意的,就你过分谨慎了。”
她又感慨地叹气,还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总算老天开眼,让你这孩子遇到命定之人,不至于孤独终身,将来哀家到了泉下,也能向先帝和兰因有个交代了。”
孙尚宫见朱太皇伤感起来,急忙上前劝慰:“太皇娘娘,您因着法觉寺的大火,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了,可不能再伤神了,您固然是慈悲心肠,也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几分。”
李玄寂听孙尚宫如此说,亦道:“太皇放心,臣将来必然伉俪和谐、子孙满堂,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您为臣操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放下了。”
朱太皇频频点头,声音都有些沙哑:“不错,你懂得哀家的心就好。”
李玄寂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锋利而冰冷的神色,但藏得太深,叫旁人无从分辨。他的面上还是恭顺温和的,见朱太皇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略说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太皇颔首而已。
待李玄寂走出去后,朱太皇倏然收敛了神色,抓起案上的博山香炉,狠狠地砸了出去。
香炉砸到地上,沉香四溅,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孙尚宫吓得跪了下来。
“他怎么敢!”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抖动着,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煞星,亲近他的人都会死绝,他注定孤苦一生,怎么还敢娶妻生子!”
孙尚宫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但朱太皇的目光却转向她,阴沉地问道:“你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蠢才,为什么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杀不了,你办的好事!”
孙尚宫知道干系重大,叩头如捣蒜:“太皇息怒,奴婢知罪,前头是因圆晦大师一再阻扰,才拖了下来,这次派出去的都精干可靠之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实在是没想到燕王会突然杀到,但好在宫里出去的那个已经葬身火海,被燕王所杀的皆是死士,查无出处,断不回叫旁人拿住把柄。”
她向前跪行了两步,试图补救:“奴婢马上再安排稳妥的人过去,定要杀了那谢氏女子,求太皇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蠢才。”朱太皇厉声斥道,“眼下燕王已经回来了,经此一事,他定然有所警觉,你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孙尚宫汗流浃背,叩头不已。
朱太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玄寂若是真的娶了妻,那他煞星之说岂不是成了笑话?再则,如今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只会为皇上、为朝廷尽忠效力,将来有了亲生的孩儿,为人父者,为了子孙后代计,若是起了贪念又该如何是好?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断然吩咐:“快,去把皇上请过来商议此事,事情有变,燕王恐生异心,眼下大军尚未抵达长安,须得尽快派人过去拖住他的兵马,以防不测。”
很快就有宫人出去有请光启帝了。
朱太皇还是心神不定,她坐在那里,好像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自言自语着。
一会儿流泪道:“圆晦那边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是不是他对人说了什么……不、不、不会的,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哀家的事情,绝对不会。”
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道:“先帝,我的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当初执意要改立兰因的孩子为太子,哀家也不会被逼做出这些事,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孩子,就这样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哀家,哀家心里痛啊,你可知道吗?”
她就这样一面哭着、一面骂着,但她却始终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纹丝不动,她的眼神逐渐冷硬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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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有小女娘袨服华妆,笑语盈盈,引得儿郎癫狂,约在黄昏后,原是元宵佳节,月上树梢头。
这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有万千花灯如昼,高歌凤箫动,街头鱼龙舞,真真十二万分热闹。
谢云嫣到了长安快四年,早几年是在法觉寺过的,唯有今年正儿八经地到长安闹市街头看花灯,这一夜,瞧得她眼花缭乱,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和谢霏儿两个人一路蹦蹦哒哒的,什么都觉得好奇。
堂兄谢敏行一边顾着谢云嫣、一边顾着谢霏儿,就像一个操心的老妈子,一路不停念叨:“你们两个走慢点……不,别去那边,那边人多……灯谜?不猜,那是留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够了,霏儿,你别挑唆嫣嫣,什么人约黄昏后,爹知道,腿给你打断……”
街上人多,谢云嫣和谢霏儿生得美貌,怕惹人觑看,各自都戴了面具,一个小狐狸一个小兔子,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这时节,正是小女娘和情郎相约的好日子,哎呦,赵都尉怎么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人家怪想他的。”这是谢霏儿在说,反正她和谢云嫣在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说到这个,谢云嫣也不开心了:“男人都坏,我托人给玄寂叔叔送口信,叫他元宵节过来陪我看花灯,他都不理我,气死人,不就是那天说他老了一点、臭了一点吗,他就生气了,那么大个的男人,忒小心眼。”
谢霏儿看了看周围,“啧”了一声:“嫣嫣,你也真敢说,叫燕王殿下陪你看花灯,你看看,街上这么多人,殿下是何等身份,岂能和市井百姓挤一处……”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谢云嫣,挤挤眼睛:“你都说了,他老了嘛,自然要矜持稳重些,可不像年轻的儿郎那般洒脱豪放。”
谢云嫣“哼”了一声,戳了谢霏儿一下:“谁说他老了,他一点都不老,依我看,街上这么多年轻儿郎,就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风华无双、英姿奇伟、如天上日月……”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好像是呆住了一般。
“喂,嫣嫣,你怎么了,发什么愣?”谢霏儿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在街的那一头,一个黑衣男子立在那里,他戴着一个修罗面具,看不见容貌,隔着灯火阑珊、隔着人潮涌动,他依旧是如此耀眼,高大英武,有渊渟岳峙之态,恰如谢云嫣所说,如天上日月,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修罗鬼、一只小狐狸,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谁的容颜,但在茫茫人海中,只消这么一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人。
谢云嫣发出一声欢呼,跑了过去。
街上人那么多,谢敏行跟在后头,瞧不清情形,有点着急:“嫣嫣,你别跑,要撞到人了。”
但那个男人立即大步走来,仿佛万千人流在他身畔不过是草木,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人群,迎向谢云嫣。
谢云嫣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外头人多,端庄些。”
他的手臂特别长,谢云嫣被那一根手指头戳住,挡得死死的,顶了半天也蹭不到他身上,她气得跺脚:“玄寂叔叔,您真讨厌。”
李玄寂咳了一声,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哄她:“你说要看花灯,我就陪你过来了,好了,别生气。”
谢云嫣又欢喜起来,把面具推倒头顶上去,露出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眼亮晶晶地道:“那您要陪我看花灯,陪我玩,今晚我做什么您都要依我。”
“好。”李玄寂如是回她。
嗯,老男人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低沉又温和,和他往日说“嫣嫣,别闹”也差不多太多。
谢云嫣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那边谢敏行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却被谢霏儿捂住嘴巴,一把拖走了。
李玄寂目不斜视,径直举步前行。
谢云嫣飞快地跟上去,大着胆子,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结实,指节间带着一层茧子和一些凌乱的伤痕,摸过去有点儿粗糙,谢云嫣忍不住蹭了两下。000
李玄寂的手藏在袖子下面,好像抖了一下,旋即反握住了,谢云嫣发现他的掌心出了汗,滚烫滚烫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贴得紧紧的,用软软的声音撒娇:“哎呦,人这么多,玄寂叔叔,您得抓紧一点儿,别把我弄丢了。”
他不说话,确实抓得更紧了,把她的小爪子团在掌心里,如捧珍宝。
路上或有权贵出游,宝马华车轻罗纱,撒落一路香屑。杨柳树上缠绕着黄金缕带,有胡娘载歌载舞,鼓乐不绝。小童提着兔儿灯在街上欢快地奔跑,引得不知谁家爹娘在身后笑骂。
谢云嫣和李玄寂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只觉得这一城灯火、琉璃世界,端的是流光溢彩,叫人迷乱。
只想这样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路边有小贩在叫卖糖葫芦,朝这边热情地招呼:“小娘子,来来,我家的糖葫芦好吃,叫你相公给你买一串。”
这句“相公”听得谢云嫣心花怒放,手指头在李玄寂的掌心挠了两下:“喂,您的小娘子要吃糖葫芦,快给我买。”
李玄寂不自觉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总爱吃甜的,小心你的牙要坏掉。”
这么说着,他还是上去,买了一串,递给谢云嫣。
谢云嫣拿了糖葫芦,高高兴兴地咬了一颗在口里,含含糊糊地道:“人生苦短,吃点甜的才好,这您都不懂。”
她含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的,就像一只小兔子“咔嚓咔嚓”地在嚼东西,李玄寂忍了忍,没忍住,在她的腮帮子上戳了一下。
粉嘟嘟、滑嫩嫩,就像豆腐花。
她瞪大了眼睛,抗议道:“喂,不要戳,喏,您要吃,我分您一颗好了,我很大方的。”
她抬起手,揭开了李玄寂的面具,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晃了一下:“来。”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当街吃糖葫芦?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左右,众人皆在赏灯游乐,没人注意到这边,他低下头,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沾染了她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心尖,叫李玄寂含在口里,一时舍不得咽下去。
街那头又有人在叫卖樱桃糕,大约是十分美味,摊子前排起了长队。
谢云嫣的眼睛亮了起来,扯着李玄寂的衣袖摇了摇:“玄寂叔叔,您的小娘子还想吃那个,我们过去。”
那边人太多了,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中间还有几个小童在叫着跳着,乱哄哄的一团。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挤在人堆里买点心?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看了看,严肃地道:“不行,人太多了,会踩到你。”
谢云嫣撅起了嘴。
“你在这里乖乖站着,等我,我过去买。”李玄寂这样哄她。
“好吧。”谢云嫣又高兴起来,“快去快去,要四块……不,六块,我一块,玄寂叔叔一块,大哥和霏儿,还要带回去给叔叔婶婶尝尝。”
李玄寂又摸了摸她的头,过去给她买樱桃糕了。
李玄寂身量高大异于常人,挤在那里,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但花灯缭乱、人潮拥挤,也没人注意到这个男人,所以尊贵的燕王殿下和众人一样在那里排队等候。
谢云嫣咬着糖葫芦在树下等他,一边看着,一边吃吃地笑得不行。
卖糖葫芦的小贩瞧着这小姑娘生得玉雪漂亮,不由逗她:“小娘子,你家相公看过去挺有威仪的一个人,没想到叫干啥就干啥,你算是个有福气。”
谢云嫣得意起来,无耻地道:“那是,我家相公年纪大,会疼人,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娘子,自然是讨他喜欢的,他平日古板得要命,就今晚才陪我出来玩,可得好好使唤他一下。”
小贩听得乐呵呵的,顺便指点她:“喏,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今晚白马街西头有舞龙灯,还有戌时正点的时候,洒金桥边有放烟花,都可以叫你相公带你去看看,好玩得紧。”
“那感情好,吃完糖葫芦和樱桃糕我就过去。”谢云嫣直点头。
就在这当口,旁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哟,我说那个是谁,不是姐姐吗,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一辆驷马八宝华盖璎珞香车停了下来,温嘉眉仪态万端地从车上下来。一群奴仆簇拥在马车边,奉着香炉、拂尘、巾帕等物,后面还跟着两列威风凛凛的王府卫兵,身穿铁甲、斜跨金刀,真真焰势赫赫,富贵逼人。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见来来者不善,又是这等大架势,吓得一溜烟躲远去了,路人也纷纷避开,转眼间空出一片,只留下谢云嫣一个人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简直莫名其妙。
温嘉眉款款行来,她平日就爱打扮,如今嫁入燕王府,更是珠围翠绕,装束得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头上佩着累丝镶嵌红宝金凤步摇,拇指大的珍珠坠子垂下来,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颤,简直要耀花人眼。
她显然对自己这通身的气派十分满意,扶着侍女的手,走到谢云嫣面前,拿下巴对着谢云嫣,倨傲地道:“我方才在车上看见,还不太敢相信呢,如此元宵佳节,姐姐也没个人陪,独立寒风中,哎呦,让我看看,这什么呢,糖葫芦?可不是市井小民的吃食吗,姐姐怎么站在街头吃它,怪寒碜的。”
李子默亦跟着从车上下来,他今天在温嘉眉的央求下,陪她出来看灯,确实也没料到会遇见谢云嫣,此刻见伊人站在灯下,眉如翠羽,目似秋水,肌肤欺雪,似乎明艳更甚往昔,他心中泛起了百般滋味,大约是酸大于甜,难受得要命。
此时听了温嘉眉的一番奚落,他也不阻止,反而“哼”了一声:“阿眉,你理她做甚,人家自是饮兰露、餐秋菊的风雅人,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你别过去和她说话,免得污了她的清高。”
温嘉眉用帕子掩着嘴,笑道:“世子你别这么说,好歹姐姐和你也有过一段情缘,如今看她这般可怜,你也不心疼一下。”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我今晚是出来看灯的,不是看戏的,你们两个演得又不好,在我面前摆弄什么呢,就像两只大蝇子,嗡嗡嗡的,烦人得很,快快走开。”
温嘉眉冷笑了起来,尖锐地道:“我奉劝姐姐收敛些,别在我面前嘴硬,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若是言语不恭,冒犯了我,小心我不顾姐妹情意,要你好看。”
她凶,谢云嫣比她更凶:“嚯,世子夫人好大的威风,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不经吓,因着这个,我如今特别找了一个块头大的男人做情郎,他打架可厉害了,你若是把我吓坏了,小心我叫他打你。”
李子默闻言,勃然大怒:“你找的什么情郎?他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今找了个什么样的,能强过我去?”
“我在这里,你要见我?”后面传来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却令这现场的空气都沉了一下。
燕王府的奴仆和卫兵见了,齐齐弓下腰去:“参见王爷。”
李子默如遭雷击,僵硬地转过头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父、父王!”
温嘉眉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眼珠子差点也跟着一起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都合不起来了。
李玄寂穿过众人,走到近前,冷冷地看了李子默一眼,他的目光凛冽,如剑如霜,那一眼,差点把李子默钉死在当场。
李子默双膝发软,勉强支撑着没有跪下去,而是狼狈地俯身行礼:“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谢云嫣笑眯眯地蹭过来,拉着李玄寂,指给李子默看:“这个就是我的情郎,喏,块头大,会打架,我没骗你,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比你强了许多?”
她又扭过脸,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来、来、您把胸膛挺高一点,把下巴抬起来,我的玄寂叔叔是最好的,要让人家看清楚些。”
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十分惹人恨。
李玄寂方才威严凛冽,面对着谢云嫣却换了一幅神态,至少燕王府的众人从来没有见过主人这般神态,温柔而宠溺,仿佛无可奈何,好声好气地哄着人家:“嫣嫣别淘气,晚辈面前,正经些。”
听得“晚辈”这两字,李子默好像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温嘉眉急急忙忙扶住了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谢云嫣还不依不饶的,向李玄寂告状:“您家里的晚辈对我不敬,他们两个嘲笑我寒酸可怜,没人陪,哼哼,都怪您不好,买个点心也去了那么老半天,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差点被人家欺负。”
就是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确实是不怕人的小鸟,燕王殿下稍微纵容一些儿,就要爬到他头上做窝了。
偏偏燕王就好这一口,他不但不生气,还要认错:“是,我不好,来,你的樱桃糕,给你,小心烫手。”
而转过来,面对着李子默和温嘉眉,他又是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不苟言笑,神情冷峻:“你们两个,方才是否失礼于人前?”
李子默只觉得眼睛刺痛,脑袋突突地跳,周围的人声鼎沸、灯影迷乱,似乎都糊成了一片混沌,几乎令他窒息。他不敢再多看李玄寂一眼,强迫自己低下头去:“儿子不知父王在此,一时鲁莽,言语之间有所冒犯,实乃无心之过。”
他深深地作揖下去,声音颤抖了起来,艰难地道:“……我给谢姑娘陪罪了。”
温嘉眉差点哭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她只能忍气吞声,退后两步,含泪道:“我错了,求姐姐饶我一回,我、我再不敢了。”
谢云嫣努力绷着表情,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算了,不和你们计较,你们还年轻,不懂事理也是情有可原,你们父亲军务繁多,原来大约疏于管教,无妨,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教导你们。”
燕王军务繁多,日后,由谁来教导他们?
温嘉眉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想起那场景,觉得既是荒谬又是惊恐,她求助似地看了看李子默,而李子默僵硬地立在那里,看过去也没有比她好多少,甚至脸色惨白,好似突然得了重病一般。
温嘉眉捂住嘴,眼泪“刷”地下来了。
谢云嫣小小的脸蛋,居然能装出慈爱的表情:“这孩子,听见长辈要疼爱她,居然感动哭了,一片孺慕之心,真真可嘉,好了、好了,别哭了,自己玩去吧,乖。”
李玄寂神情冷冷的,对李子默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去。”
李子默如蒙大赦,神思恍惚之中,连温嘉眉也忘记了,对李玄寂一鞠躬,踉跄着倒退走了。
温嘉眉一边抹眼泪、一边追上去:“世子,等等我。”
车马奴仆等也尽皆退走了。
但这时候,周围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燕王?那个就是燕王,看过去果然……”
“旁边的小娘子是谁家的?”
“不认得,胆子忒大,居然……”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虽则燕王威势惊人,但市井小民们好奇起来,也是不怕死的,偷偷摸摸地开始议论起来。
燕王素有煞星之名,多年独身一人,如今身边却多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看过去举止亲昵,这还不是明摆着吗?
燕王是不是要迎娶王妃了?
嚯,这位未来的燕王妃好像和世子夫妇有点不对付呢?
什么,方才说燕王世子和那小娘子还有过一段情缘,对了,仿佛世子原先定过一门亲事,莫非……
百姓们简直要沸腾起来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就和一群鸭子似的,若不是李玄寂气势骇人,他们都恨不得扑过来、拉着那小娘子的手,好好问个究竟。
要说燕王殿下威仪赫赫,那不是虚的,当于此时此际,他依旧神情冷肃、气度高傲,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
鸭子一般的百姓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嘎”的一下,全部安静下来,蹭蹭蹭倒退三步。
然后……继续窃窃私语。
李玄寂神态自若,谢云嫣可有点撑不住了,她平日自诩脸皮厚的,也经不起这么多火热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差不多要在她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来。
“玄寂叔叔,走、走、我们快走。”她赶紧把头顶的小狐狸面具拉了下来,然后一把抓住李玄寂的手,落荒而逃。
她要玩,就随她玩,她要跑,就随她跑,今晚李玄寂总是由着她。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花灯璀璨的街市,谢云嫣拉着李玄寂奔跑着,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在小狐狸面具下,她眼眸中有星光。
这孩子很高兴呢,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她这么高兴过,李玄寂这么想着,心变得柔软又酸楚。
跑着跑着,街市上的人总是那么多,谢云嫣瞥见了旁边一条河、河上一座桥,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果断地拉着李玄寂跑过去,“哧溜”一下,钻到了桥下水岸边。
果然就清静了。
两个巨大的石墩挡住了外面的动静,咫尺外,人们叫着跳着,桥上一片欢声笑语,在桥下,只有一点朦胧的光线和一点模糊的声音。
谢云嫣跑得太急了,这会儿靠在石墩上,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唧唧咕咕地抱怨:“哎呦,幸好跑得快,那么多人围着看,真叫人害羞,早知道不和他们怄气,省得惹来这么大动静。”
“为什么要跑?”冷不防李玄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男人低沉的磁性,“嗯?嫣嫣不愿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吗?”
“呃?”谢云嫣回头娇嗔地瞪他,“玄寂叔叔,不要突然说话,吓人家一跳。”
李玄寂抓着前头那个问题不放,一脸肃容:“你嫌弃我老了吗?”
谢云嫣装作认真的模样,努力地思索了一下,诚恳地回道:“您是我的长辈,传扬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好,我怕您又要说我胡闹呢。”
“从今往后,我许你肆意胡闹。”燕王殿下大约从来没有说过这般情话,他此刻身体绷得紧紧的,连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般刚硬冷峻,只是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平日不太相似,他对她慢慢地道,“我不想再做你的长辈、也不想再做你的玄寂叔叔,嫣嫣……”
尊贵的燕王殿下屏住了呼吸,严肃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正经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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