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女孩儿, 心思都是玲珑剔透的,谢霏儿很快明白了赵子川话里的意思,她一时十分震惊。
但是, 赵子川的望着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夏日的阳光从门窗落了进来, 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眉宇端正, 神情明朗, 不带一丝阴霾, 他说他“收不下”, 说得如此爽直而诚挚。
谢霏儿那一瞬间好似被迷惑住了,她脱口而出:“我不在意。”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怔了一下,而后神情却更加坚定起来, 她脆生生地道:“你如今心里有别人,我也不在意,前头只有十几年, 后头还有几十年,日子长着呢,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是的,嫣嫣说过,她们谢家的女孩儿,是最好的。
谢霏儿这么一想, 底气足了起来, 只要脸皮厚, 有什么不行?没什么不行。她向前逼近了一步, 硬生生地把食盒塞到赵子川手里:“喏, 拿着。”
赵子川看过去凶悍,脸皮却是薄的,只不过脸黑,旁人看不太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住,食盒掉了下来。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一弯腰、一探手,好歹险险地捞住了。
谢霏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脸蛋红扑扑,强做镇定,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但因为太紧张了,免不了有些抖:“今天这个点心,你若不喜欢,那我明天换一样,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告诉我,我会用心做的,总有一天要让你喜欢上。”
赵子川哑然失笑:“好姑娘,别犯傻。我生性迂腐,尊长自幼教诲,男儿在世,其他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唯有自己的良心,断断不能轻放,你越对我好,我越不敢应你,我有愧,此生当不起真情挚爱,你走吧,不要把时间误在我身上,不值得。”
谢霏儿方才的话已经耗尽了此身所有的勇气,她咬着嘴唇,后退了好几步,急促地道:“好,我现在就走了。”
她顿了一下,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明天还来。”
说完,羞得不敢抬头,捂着脸,逃似也地跑了。
赵子川想送都来不及,只看见她的背影慌慌张张地窜了出去。
嗯,说起来,和记忆中那个她的模样,真的有些儿相像。
可是,并不是她。赵子川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这份心思太过卑劣,连他自己都唾弃。
他把谢霏儿硬塞过来的食盒放在案几上,也不打开,出神地看了很久。
半晌后,他叫了管事的进来,吩咐道:“帮我备车马,我要进宫求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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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寂是个勤政的帝王,依旧在批阅各地呈报上来的奏折。
自从他当上皇帝以后,更忙了,连陪伴谢云嫣的时间都少了,她不开心,可怜巴巴地黏在他身后,就像个小尾巴似的,不想离开。
所以李玄寂就把处理公务的地方从御书房搬到了长乐宫。
那原是先阮贵妃的住所,荒废了十几年,谢云嫣入主后宫以后,好好地拾掇了一番,此处宫舍雅致,雕琢精细,庭后有幽幽篁竹,风吹来,若有沙沙声响,凉爽沁心。
李玄寂坐在地榻上,谢云嫣就枕在他的大腿上,唧唧咕咕地自己和自己说话,也乐呵得很。
赵子川前来求见的时候,谢云嫣自言自语了半天,已经昏昏欲睡了,不欲见外人,就自己裹着小毯子,咕噜咕噜滚到屏风后面躲起来,继续打盹儿。
少顷,赵子川进来,见礼之后,李玄寂命起身。
“你来得正好,朕有一事,要找你商议。”
赵子川恭敬地立在那里:“臣在,请皇上吩咐。”
李玄寂虽然收他为养子,但他在李玄寂面前一向拘谨,仍是以寻常臣下自居。
李玄寂道:“皇后娘家有一族姐,今年十六,和你岁数相当,其父现升任御史大夫,家世尚可,依皇后所言,此女秀外慧中,堪为良配,你亦是见过的,朕意欲为你二人赐婚,你意下如何?”
赵子川立即跪了下来,低下头去:“臣惶恐,臣有罪。”
这就是不愿的意思了。
李玄寂也没有什么不悦,只是微微摇头:“那便罢了,起来吧。”
赵子川却不起身,依旧跪在那里,把头伏得更低了:“臣此来,有一事请求皇上应允。”
李玄寂神色平淡:“说。”
赵子川声音平静,神色刚毅:“臣自请,率部长驻北雁门关外,臣,此生不再踏入长安半步,以死守国门,为皇上外拒胡寇、固守疆土,愿吾大周四海安定,百姓安生,再无战乱之苦。”
北雁门地处北境山脉,此处常年朔风不断,地势险要,崇山连绵,外接狄、羌、靺鞨诸部,胡蛮时有犯境,屡杀不绝。
当年老燕王李敢在此战死,后李玄寂率部回击,几令狄人灭族,因此消停了十年之久,然则,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盖因当地胡汉杂居,民风彪悍,人心未必尽忠于大周,长久以来颇令朝廷头疼。
赵子川此请,令李玄寂也感到了意外。
“子川,你起来。”李玄寂发话,语气不怒自威。
赵子川不敢违逆,依言起身,恭敬地垂手站立。
“子川何出此言?”李玄寂上下看了赵子川几眼,目光中带上了深究之意,不动声色地道,“朕既收你为养子,许你燕王之位,就是对你寄予了厚望,以你来日的前程,其实不必去那般艰难之地受苦,你是怎么思量的?”
赵子川抬起头,平视着李玄寂,目光坦荡清澈,言语十分干脆:“臣对此事已经考虑了许久,并不是一时兴起之念,自从皇上予臣燕王之名,臣日夜不安,老燕王和皇上皆是举世无双的名将,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为世人所传诵,臣自忖乃碌碌之辈,不能与两位父祖辈比肩,只能以一身无用之躯、一腔赤血之意,为国尽忠,为皇上尽孝,上报朝廷,下报黎庶,方不坠燕王之名。”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慢慢地问道:“子川,你告诉朕,这些话,都是你真心实意的念头吗?”
赵子川的手心有些出汗,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但不过片刻,他又抬起了头,清晰地道:“长安有红尘缭乱、名花倾国,扰人心魄,臣定力浅薄,只怕把持不住,失了本性,故请远离。”
大殿中空气沉了下来,李玄寂显然听出了赵子川话中未尽之意,他霍然抬眼,直逼赵子川。
那种目光,宛如利剑,刺得赵子川几乎站立不住,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手都有些发抖,但仍然挺直了胸膛,坚定地道:“臣本草芥,蒙皇上青眼,爱护有加,臣铭感五内,此生誓死回报,不敢有负皇上,便是连心中一丝不敬的念头都不敢有,臣此言,天地鬼神共鉴,若有一字不实,管教臣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李玄寂闭了一下眼睛,稍后睁开,又收敛了周身的气势,他威严地看了赵子川一眼,道:“子川不必如今拘谨,你的心性,朕知道。”
赵子川面色镇定,心思却绷得紧紧的,听得李玄寂此言,松了一口气,突然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他侧过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李玄寂反而微微地笑一下:“定力不足,些许小事,如此失态,将来如何服众军?”
“皇上如此信任,臣不配,臣心中有愧。”赵子川低声回道。
李玄寂似乎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此心意,为国尽忠效命,这很好,朕也不便拦住你,燕王之名,铁血铿锵,朕希望你能如方才所言,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是。”赵子川心中感慨万千,他一向嘴拙,说不出再多的,当下跪下,给李玄寂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臣不会叫皇上失望的。”
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谢云嫣马上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怎么回事?死心眼,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吗?”
方才前殿两人的交谈,她都听见了,瞌睡马上就醒了,赵子川一走,她就出来,对李玄寂嘀嘀咕咕地抱怨:“其实呢,我觉得,都是你造的孽,之前不是你硬生生要把他和我撮合在一起吗?给了人家不该有的想头,害死个人。”
她生就一幅玲珑心窍,只要一听,就猜出了赵子川的心思,不由有些伤感:“我记得曾经的时候,他为了保护我,力战而死,我就觉得心里对不住他,本想着,如今不同了,他也可以过得好一些,没想到还是误了他,他是个好人,本不该如此。”
李玄寂朝谢云嫣招了招手:“嫣嫣,过来。”
谢云嫣挨到李玄寂,跪坐于地,把脸贴在他的膝头,低声道:“我希望曾经对我好的人,每一个都好好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李玄寂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安抚她:“嫣嫣,你狭隘了,他有这种想法,也没什么不好,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他不愿耽误于儿女情长,心思坦荡,胸怀家国,这是壮志豪迈之气,我很欣慰,你也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不高兴。”谢云嫣用手指头在李玄寂的大腿上戳了戳,撅起了嘴,“这下不好了,霏儿要哭死了,我儿媳又没了。”
李玄寂平静地道:“前世他对你我的忠义之心,我是知晓的,本待此生报他一世富贵,他既有志,不拘泥于此间,也是好事,天地广阔,便由他去吧,离开也好,若朝夕相对,免不得生出芥蒂,到时候失了君臣情义,反而不美。”
谢云嫣想了半天,想起幼时初次相见,赵家五少爷那骄横跋扈的情形,谁能想到得今日他是这般模样呢,松陵赵氏子弟,确实还是有好的,不负老燕王同宗之气。
她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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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赵子川即率麾下军马离开了长安,帝后亲至十里长亭相送,赵子川当场落泪,却无更多言语,给养父和养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便离开了。
谢霏儿也去送行了,当时却远远地躲在马车后头,没有露面,偷偷地看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
隔了一个月,堂兄谢敏行来求见皇后。
李玄寂宠爱谢云嫣,但凡她不上天,其他的都由她去,并没有什么不见外臣的规矩,就当作自家亲戚,谢云嫣在皇后的椒房殿接见了谢敏行。
谢敏行给皇后见礼后,坐定,斟酌了片刻才开口。
“臣惭愧,此来,乃是求皇后娘娘徇私的。”
谢云嫣一本正经地道:“要徇什么私,大哥尽管说,我如今是皇后,厉害得紧,没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
谢皇后厉害得紧,也嚣张得紧,把谢敏行听得笑了,少了几分拘束。
“前阵子,吏部的文书下来了,让臣去翰林院做个编修,臣觉得此职位不合意,故而今天厚颜来求,让娘娘给臣换一个。”谢敏行如是道。
永熹帝登基,今年开了恩科。
谢敏行不负谢氏家族百年诗礼之名,此番考中了探花,把谢知节和薛氏喜得都快哭了。
薛氏前几天还来宫里,给谢云嫣说了这个,还唏嘘了一番:“敏行的前程有了,这个儿子我算是放心了,可恨霏儿那丫头死心眼,成天和我念叨着,什么非燕王不嫁,不然这辈子就做姑子去,气得我头疼,娘娘,您有空,好好帮我劝她一下。”
谢云嫣今日听了谢敏行说的,想了一下:“翰林院的编修,似乎已经是极好的了,大哥若觉得不合宜,稍等等,我去问问吏部,还有什么空缺的位置,只要不越级别,给你挑个最好的,这不算什么。”
“臣自己已经挑好了。”谢敏行恭敬地道,“云州安平县有知县一职空缺,因其地处偏远荒凉,民生贫瘠,臣问过吏部,没人愿意去,但因着臣是皇后娘娘的族兄,他们不敢让臣去,怕皇后怪罪,故而臣来求皇后去吏部发一句话,允了臣所求。”
云州地处大周最北端,北雁门即在此处。
“大哥你怎么想的?”谢云嫣吃惊了起来,“虽说朝堂的事情我不懂,但我也知道,翰林院的编修可比偏远之地的知县好太多了,你放着清贵的京官不做,跑去那穷乡僻壤做苦差,这岂不可惜。”
谢敏行笑了笑:“娘娘不知,臣虽是书生,却有侠士不羁之念,大周疆域辽阔,富拥四海,既有长安明月繁花之景,亦有塞北大漠孤烟之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臣自幼心中便有宏愿,想要四处走走,看遍这大好山河,今日既有此便利,正可以遂了臣的心意。”
谢云嫣还是摇头:“去当地为官、和去当地游历,那是不一样的,大哥你可得思量清楚。”
谢敏行耐心地道:“游历山河是我的私愿,另有一说,我生平死读书,如今做了官,就想要干一点实事,也是书生迂腐之气吧,安平县的情形,我前头打听过,那地方小,我心中有些想法,去试一试,若成了,算是为当地黎庶谋福,若不成,也不碍大局,求娘娘成全。”
谢云嫣听了,倒是肃然起敬:“大哥虽是书生,确实有侠士意气,是我小瞧大哥了,若天下读书人都能如大哥一样,则百姓幸甚,皇上幸甚。”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但大哥可曾想过叔叔婶婶,你若去,他们心中牵挂难安,又显得你不是了。”
谢敏行局促地抓了抓头:“呃,是这样的,娘娘莫看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这事情我是存了私心的。您知道的,霏儿那丫头有执念,最近闹着要去北雁门找她的意中人,我和她合计了一下,正好,我去云州,把她带上,两全其美,我们这几天都在说服爹和娘,其中一言难尽,总之呢,现在爹娘都点头了,就等娘娘一句话了。”
谢云嫣骇笑:“大哥和霏儿,你们两个真是……唉,十三叔和十三婶不得气死了。”
谢敏行苦笑了一下:“没死,还留着一口气在,把我和霏儿都打了一顿,不瞒娘娘说,我这会儿背上还疼着呢。”
谢云嫣努力端着表情,又端不住,捂着嘴笑道:“好吧,大哥稍等等,我去问问十三婶,若两位长辈都应允了,我就帮你去吏部说一句,不是大事。”
谢敏行这才满意了,拜谢而去。
谢云嫣命人召了婶婶薛氏见宫,问起这件事情。
薛氏就开始抹眼泪,但还是对谢云嫣道:“敏行说得不错,我和他爹都点头了,我们老两口想过了,只要孩子品性端正,无愧天地鬼神,那就是好的,他们要做什么事情,我们做父母的,只能体贴他们了,敏行想要做出点事业,这是好的,霏儿倾心之人是个英雄大丈夫,这也是好的,既如此,就由着他们去吧。”
谢云嫣忍不住拉住了薛氏的手:“大哥和霏儿好福气,有叔叔和婶婶这样的爹娘。”
薛氏恨恨地道:“两个小孽障,上辈子欠了他们的,还得求娘娘的面子,去吏部说个情,遂了他们的愿吧,我不说了,再说着我又想回家打他们了,藤条都断了好几根了。”
谢云嫣又笑又叹,唏嘘了很久,隔天就和李玄寂说了这事。
李玄寂只略一沉吟,便允了:“你的亲戚,如今只有谢知节一家,我原先是想格外照顾他们,给你长脸,不意谢敏行有如此志向,既如此,就让他放手施展,若在地方做出点实事,三年期满,再提拔入京,更有利于仕途,也不失为是一条好途径。”
随后,便命吏部照此办理了。
谢云嫣想了又想,有些心疼:“可怜的霏儿,算了,就让她跟着去折腾三年吧,若到时候还不成,我就叫人把她捆了拖回来,不能叫她耽误了一辈子,唉,她可真是死心眼。”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目中带上了温和的笑意:“说到死心眼这一点,大约是你们谢家一脉相承的,你当初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而已。”
谢云嫣马上得意地叉腰:“你说说呢,若不是我死心眼,就凭你这个木鱼脑袋,我们这辈子又要错过了。”
李玄寂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轻声道:“是,多谢你的死心眼,我很感激。”
……
后来,谢霏儿跟着谢敏行一起去了云州。
隔了不久,就开始给谢云嫣写信。
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皇后娘娘您骗人,说什么厚着脸皮黏着他就行,不行,他还是不理我,连话都不太和我说,气人。娘娘,您当初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快点教我两招。”
后来,变成了这样:“我最近学会了骑马、还有射箭,虽然不太利索,反正好歹算是会了,借着这些事情,和他又多了一些可以说的话头,挺好。大哥和他倒是有说不完的话,成天在说当地民生军情,我听不太懂,两个男人真讨厌。”
再后来,变成了这样:“他是个好人,我心疼他,他也心疼我,一直在劝我回去,可是我不走,我已经想好了,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一辈子都不走。”
她真的,一辈子都没有回来。
……
燕王赵子川,终其一生,如他所言,未再踏足长安一步,以身守国门,铁血之名威振北雁门,后世人提及燕王,道是前后三代,皆为名将,殊为可敬。
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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