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上巳节。
时,春岁方酣,长安城外的芍药开得正好, 曲水边的杨柳浓成了烟, 燕子在微风中成双成对, 呢喃细语, 恰是浓情蜜意的好时节。
循古礼, 长安百姓皆在此日祓除衅浴、踏青春游、水边饮宴, 诸般游乐玩耍, 叫人欢悦。
年轻的女郎们穿上了华美的衣裙、佩戴着琳琅环翠,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成群结伴,会情郎去了。平日说起来羞答答的,到了上巳节这一天可不管那么许多, 按风俗便是如此,就是学堂里的古板老夫子也说不出什么。
今年,更是有皇家在曲水河畔设了春日宴, 席设芙蓉、画屏生香,朝中文武百官、世家豪门并其家眷子弟都来了, 热闹非凡、也矜贵非凡。
武隆帝常年卧病,不能亲至,便命燕王和皇次子齐王共同主持此盛宴。
权贵们私下里议论着,旧太子被废, 燕王洗脱了煞星之名, 大约武隆帝还是属意燕王的。毕竟, 燕王是惠文皇后的骨肉, 当初他还未出生, 武隆帝便许了储君之位,以至于后来才酿出了那些事端,如今看来,圣眷不变,燕王可能就是这个帝国未来的君主了。
端看齐王的态度就知道了,明面上说是他与燕王共同主持,但他却一再谦让,让燕王坐了右边的尊位,这还不是明摆着吗?
那些王侯将相一边私语着、一边盘算着,心下各有念头。
而另一边,那些年轻的王孙公子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完全就没有注意场中的波澜暗涌,个个都是欢欢喜喜的,聚集在芳汀水岸边,仰着脖子在等着。
水岸边有座长拱桥,此时桥上站了一群莺莺燕燕,皆是各家高门闺秀,少女多情又妩媚,映着这大好春光,如花似玉好模样,直叫桥下的儿郎心荡神摇。
少年郎们开始哄叫起来:“快点、快点。”
桥上的女郎们掩着嘴吃吃地笑:“一群急性子,没的叫人讨厌。”
谢云嫣和一群小毛毛头在远处看着,十分好奇:“哥哥姐姐们在作甚,我也想过去玩儿。”
今天谢鹤林和谢知章有要事在身,皆不能前来,但谢云嫣是一定要来玩的,就把她托付给了族婶薛氏看管。
薛氏大笑起来,把她抱住:“我的儿,你们可不能去捣乱,你们还小呢,等长大了才能玩,这会儿只能看。”
少顷,奴婢们抬来了大筐的芍药花,刚刚摘下来的,花瓣上还沾着雨露。
诗经有云,维士与女,赠之以勺药。看中的哪个姑娘,就把芍药送给她吧。
于是,儿郎们嘻嘻哈哈的,纷纷用芍药朝桥上的姑娘们扔过去。
那些生得俊俏的姑娘,得到的芍药总是更多一些,花枝子堆满了裙摆,引来一片笑声。
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姑娘们害羞地笑了起来,取来了樱桃果子投掷下去,喜欢哪个儿郎,就多砸他两下。
于是,桥上桥下闹成一片,煞是闹腾。
稍远的地方,那些成了亲的少夫人们已经不能加入其中了,只能笑吟吟地看着,说笑着。
“秦御史家的六娘子和张尚书家的大娘子怎么没来,这两个,是长安城里最最貌美的姑娘,平日大受那些公子哥的追捧,今天反而不露面,这可纳闷了。”其中一人如是问道。
旁边就有人指了指远处主宴席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那两个,既生得十分美貌,便有十二分心气,才瞧不上这些毛头小子,喏,看看,那边呢。”
问话的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不免骇笑:“你说那个主儿?那不是谢家的嫣嫣订下的吗,其他人想什么呢?”
“订下又如何,架不住有人心思活络,这都说不准,且看着吧。”
这些话,谢云嫣听得似懂非懂的,也没放在心上,眼看水岸桥边越发有趣起来,其他的小毛毛头都被大人按捺着,多少还能忍住,唯有她,是个最淘气不过的,趁着旁人不注意,像只小泥鳅,“哧溜”一下脱了出来,噌噌噌跑上了桥。
女郎们正闹着,冷不防一个小脑袋从花枝丛里钻了出来,使劲跳着:“我也要玩,扔给我、给我。”
桥上桥下皆是哄笑。
有相熟的少年郎打趣她:“我们这些花儿,是要扔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嫣嫣,你看看,这里谁喜欢你呢?”
谢云嫣不服气,像一只小鸟儿,蹦蹦哒哒,叽叽喳喳:“我这么漂亮,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到比我更漂亮的小娘子了,你们不喜欢我吗,那不能的。不要啰嗦,快把花扔给我,我要开得最大、颜色最红的花朵。”
这么可爱的嫣嫣,谁不喜欢呢?少年郎们大笑着,对准了小姑娘,芍药花哗啦哗啦全部往那边砸,就一会儿,差点把那小小的一团给埋起来了。
谢云嫣抱头嗷嗷大叫。
女郎们乐不可支,赶紧把谢云嫣丛花枝堆里捞出来:“好了,果然是最漂亮的小娘子,这么多人喜欢你,来、来,你也回敬一下,喜欢哪个哥哥,看准了,用樱桃扔他。”
谢云嫣粉嘟嘟的脸颊上沾着花瓣,“噗嗤”打了个小喷嚏,然后想了想,煞有其事地摇头:“不对,我可不喜欢他们。”
她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嘿嘿”一笑,把小裙子拉了起来,围成一个兜子,从筐子里装了一大捧樱桃,兴冲冲地道:“我有玄寂叔叔呢,我要用樱桃砸他。”
旁边的女郎们可被她吓了一跳:“燕王殿下你也敢砸,胆子忒大,嫣嫣,快回来。”
但谢云嫣不听劝,已经抱着一大捧樱桃,兴奋地跑走了。
主宴席设在紫云楼台上,此处坐拥青山,下揽曲水,风景独好,王公贵族携着各自的夫人们坐于席间,彼此交谈,这些都是年长者,氛围又比年轻辈那边庄重了一些。
谢云嫣跑到近处,刚刚想冲上去,却被齐王妃拦下了。
齐王妃性子温存,是个贤淑端庄的妇人,她脸上带着笑,把谢云嫣拉到一边,问她:“小谢姑娘,你不去玩儿,来这边作甚?”
“我来找玄寂叔叔玩。”
齐王妃轻轻地“嘘”了一声:“你的玄寂叔叔这会儿有要紧事呢,你别去打搅他。”
“什么事那么要紧,他还能不理我?”谢云嫣撅起了嘴,看了过去。
李玄寂坐在最上首,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身形看过去总是那么高大挺直,风华高贵,气势凛冽,纵然此处皆为王侯,他依旧是最耀眼的那一个,跃然众人之上。
而此时,他的面前站着平城长公主和一个妙龄窈窕少女。
平城长公主谢云嫣是认得的,那少女她却不认得,她看了一眼,无端端地觉得心里不高兴:“那个是谁呀?”
“那是秦家的六娘子呢。”齐王妃轻声细语,“小谢姑娘,你的玄寂叔叔要找一个婶婶,这会儿在相看呢,你说这还不是大事吗,你乖乖的,等一会儿再过去,好吗?”
说是相看,其实不过是趁机把人带到燕王面前,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罢了。
武隆帝试图让李玄寂回归李氏皇族,这事情早已经不是什么隐秘,譬如今日这场上巳春日宴,就是一个讯息。
但武隆帝却有一桩心事放不下。
先是时,李玄寂被污以煞星之名,以至于蹉跎了婚姻大事,如今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却尚未娶亲,这在大周朝是罕见的。
倒是听说他和谢家的姑娘订了婚约,但是,那也只是当日谢鹤林老头的一句戏言,无媒无证,不知道算不算数,更何况,谢家的小姑娘才十一岁,若等她出阁,至少还要四五年,武隆帝现在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恐怕等不起。
依武隆帝的意思,哪怕李玄寂愿意等待谢家的孩子长大,那也要先娶个侧妃,有个女人在他身边知冷知热,贴身照顾,做父亲的才能放心得下。
故而才有了今日的这场春日宴会,寻个名目,叫李玄寂见几个姑娘。
李玄寂眼光高,等闲脂粉必然入不了他的眼,秦家六娘子和张家大娘子,那是京城最顶尖的两个美人儿,或许他会心动也未可知呢?皇帝、长公主、齐王等一干人皆做如是想。
眼见得燕王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的人,就算是他的侧妃,那也是一等一的尊荣,再说了,或许会是正妃也说不定呢,秦家和张家哪有不应的,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把女孩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天送了过来。
就这会儿,平城长公主正带着秦家六娘给李玄寂敬酒。
这其中的曲曲绕绕,谢云嫣不知道,但她就是一肚子郁闷,她的小眉头打了个结,努力地想了一下,转身又“噔噔噔”跑了。
齐王妃松了一口气。
但是,过不多时,谢云嫣又“噔噔噔”地跑回来了,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点汗,她还是兜着那一大捧樱桃,反正打定主意今天要把李玄寂砸到。
于是,又问齐王妃:“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秦家六娘子已经下去了,这会儿换了张家大娘子,那姑娘生得丰润一些,看那背影,腰细臀圆,只是给李玄寂行礼,就做出了万般风情的姿态,袅袅动人。
齐王妃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拦住谢云嫣:“不成呢,你再略等会儿。”
谢云嫣是谁,那是长安城最淘气的小娘子,哪里还能等,她扮了个鬼脸,一弯腰,“哧溜”一下,从齐王妃的胳膊下面钻了过去,朝李玄寂跑过去。
“玄寂叔叔,我来啦。”
李玄寂原本正襟危坐,神色淡漠,冷厉的威势令周遭的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但此时见了谢云嫣,虽然还是那幅严肃的模样,但周身的气息明显不同了,他的眼睛里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眼见得谢云嫣跑得特别快,就要一头撞过来,他伸出手,轻轻地在她的小额头上按了一下,把她按住:“嫣嫣,端庄一些。”
谢云嫣翘起小鼻子,软软地道:“端庄不住呢,难道我淘气一些,玄寂叔叔就不喜欢吗?”
李玄寂也不说喜欢不喜欢,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张家大娘子用娇滴滴的声音道:“这个就是谢家的嫣嫣吗?果然是玉雪可爱,姐姐我见了,心里也是喜欢得很。”
谢云嫣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对张家大娘子道:“多谢姐姐夸奖,我给姐姐送个小小的礼物聊表谢意。”
她一手抓着小裙子,时时刻刻不忘护着她的樱桃果子,另一只手腾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张家大娘子的手背上:“喏,刚刚才抓的,绿色的,多好看,你喜欢吗?”
一只碧绿的甲壳虫趴到了张娘子的手上,还振了振翅膀,搓了搓前肢,爬了两步。
“啊啊啊!”张娘子惊得花容失色,尖声大叫了起来,疯狂拍打着虫子,狼狈地倒退了好几步。
还是平城长公主看不过去,把那虫子拈走,扔到一边,摇头道:“不就是一只金龟子吗,孩子们常玩,张姑娘,你冷静些儿。”
张家大娘子惊魂未定,恶狠狠地瞪了谢云嫣好几眼。
李玄寂冷冷地道:“此女殿上失仪,令人不悦,去,将她逐出。”
张娘子脸色煞白,眼中涌起了泪水,楚楚可怜地叫了一声:“燕王殿下……”
但左右皆知燕王脾性,不待张娘子再说什么,飞快地过来,把她拉了出去。
谢云嫣有些讪讪的:“呃,我不过是想吓唬她一下,谁想到她胆子这么小,好像……有些对不住人家呢。”
平城长公主在一旁,见状也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就是个促狭的,哪里弄的这虫子,吓人一跳。”
谢云嫣又得意起来:“刚刚树上抓的,这只最漂亮,屁股上面还有个红点点,你们看到了吗?”
“刚刚?树上抓的?”李玄寂马上沉下了脸,“又去爬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翻墙、不许爬树,你分明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是不是上回抄书没抄够?”
谢云嫣后退了一步,委屈地道:“你凶我?我巴巴地带了樱桃过来给你吃,你还凶我?好了,我知道了,你看到了漂亮姐姐,就不喜欢我了。”
她又圆又大的眼睛眨巴着,很快就有了泪汪汪的感觉,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就像一个粉团儿,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我生气了,你快来哄我”的意思。
周围在场的皆是朝中重臣和皇族宗亲,众人对李玄寂只有敬畏之情,此时见了眼前这场景,都在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尊贵的燕王殿下离了座位,在小姑娘面前半蹲了下来,低了眉目,无奈地哄她:“你自己淘气,还要反打一耙,真真不讲理,我没有凶你,也没有不喜欢你,好端端的,别耍小性子。”
可惜,谢鹤林和谢知章都不在这里,没人能按捺住这只粉团子,她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起来,翘着小鼻子:“我就是要耍小性子,你,对,就蹲这里,蹲好了,我要拿樱桃果子砸你呢。”
“为什么要用果子砸我?”李玄寂耐心地问她。
谢云嫣从裙子兜里拿了一颗樱桃,“吧唧”一下,扔到李玄寂的胸口。
“姐姐们说的,喜欢谁,就用果子砸他,此为‘掷果’之意,你听过这个典故吗?”她哼哼唧唧地道。
说着,又是“吧唧”扔了一颗樱桃过去。
简直不忍直视,左右皆把头低下去了,只能当作没看到,个个在心里念佛。
谢云嫣继续在叽咕,声音软软的,她撒娇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鸟儿,活泼又呱噪:“刚才那么多个哥哥呢,我都不中意,心里只喜欢玄寂叔叔一个,只想拿着樱桃来砸你,你看看,我对你多好。”
那可真是谢谢她了。
李玄寂一边由着她扔樱桃,一边冷静地问她:“嫣嫣只喜欢我一个吗?我记得昨天还听你说,最喜欢的是爷爷、还有爹,后面才轮到我。”
谢云嫣抓着樱桃,“噼里啪啦”地扔,理直气壮地道:“我用樱桃砸爷爷和爹爹,会被打的,只有砸你不会呀,就这会儿,我确实是最喜欢你的,没有错。”
真是很有道理。
旁边有人忍不住,“噗噗”地笑了出来。
李玄寂站起身来,樱桃果子从他身上滚落,掉了满地。
谢云嫣已经扔完了,小裙子上沾了斑斑点点的红汁子,她也不在意了,还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我砸完果子了,现在,你可以用芍药花来扔我了。”
纵然李玄寂巍峨沉稳如山,也不想在这紫云台上接受众人种种奇异的目光了,他不动声色,拉起谢云嫣的小手,走了出去。
“我为什么要用芍药花扔你?”
“咦?玄寂叔叔不喜欢我吗?姐姐们说的,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小娘子,就要用芍药花扔她,就譬如我刚才用樱桃果子扔你,是一个道理。”谢云嫣举起手,大声宣布,“我要、我就要,今天就是要玩这个。”
李玄寂叹了一声气,揉了揉额头,叫来了仆从,吩咐了几句。
等了半晌,仆从过来禀告道,一切都王爷的意思备好了。
李玄寂带着谢云嫣去了旁边的一处水岸。
这里格外僻静一些,汀洲边停了一只兰舟。
李玄寂指了指兰舟,对谢云嫣道:“喏,你要的芍药,够不够多?”
位高权重者想要做的事情,底下的人半点不敢怠慢,就这前后工夫,全部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满满的一船,轻红浅粉皆是花。
谢云嫣惊喜地欢呼了一声,跳上了兰舟,扑在花堆里,咯咯笑着,打了个滚儿。
花枝都剪掉了,只有花朵,嫩嫩的,宛如带着香气的云朵,堆积在一起,缠绵香浓,层叠如轻纱、如烟絮、如十丈软红。
“这么多花,都是你的,不用扔,我手劲大,若是不小心扔你的脸,把你磕碰到了,又哭鼻子,叫人头疼。”
李玄寂淡淡地这么说着,他上了船,解开了缆绳,抓起一只竹竿,将兰舟撑了出去。
兰舟顺水漂流而下,碧水春波,燕子照影,两岸有烟锁杨柳,青山如黛似美人。
一个小美人在船里滚来滚去,沾了一身花瓣,笑得眉眼弯弯。
“我最喜欢玄寂叔叔了。”她说。
胡扯呢,李玄寂看着她,微笑着,心里却这样想着,这孩子总爱哄人,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这等年岁,什么叫喜欢呢,她其实并不知道。
不打紧,来日事,来日再议吧,不若先看这一江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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