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因为有了废太子造反的事,到了年底宫里头也没了以往的热闹。原太后在长乐宫继续养病,赵皇后自然是急得焦头烂额顾不上。朝升宫里那位不知道是什么动静,纵然常年霸占着君宠,但也是个不管事的。只有掖庭宫里几位年纪尚小的美人有些坐不住了。
“也不说过年要发些什么赏赐下来,难不成想赖?”这说话的黎姬才十四岁,前几日因偶遇皇帝被夸了句生得水灵,便比身旁几个同岁数的要傲气了许多。
等她再大些,坐上夫人位置指日可待!
“美人可别说胡话了,外头现在正乱着呢!”教习她的老媪神色惶恐,却是刚从前头听了消息过来的。说有人抓着朝升夫人与外臣通奸的衣物交到皇帝那去了,
那朝升夫人受宠多年,如今竟出了个与外男通奸的事!她为预感的风雨而感到害怕,却又不禁暗生了一丝窃喜。
如若朝升夫人失宠了,那她伺候的美人今后就有更多的机会了。
这消息掖庭宫里的老媪都知道了,田还哪能不知道的。她给楚越说完,也是头一回没了半点主意,“娘娘!这分明就是诬陷!”
她说这话也不算有多大底气,毕竟那个雨夜她又不在楚越身边。只是凭着直觉也能觉得娘娘不会与齐大人有染。毕竟后来在曲湘侯家的园子说话都是隔着屏风的,之前怎么可能?
“去无极宫。”楚越刚睡醒头疼不已,这会也只能逼着自己赶紧去解释了。
无极宫殿前的这片台阶是赵筱前不久跪过的,现在轮到了楚越。不过她并没有跪着,只是站在那个位置。
这事本就清清白白,何需要摆出个请罪的姿态。
“娘娘,陛下还在里头和人说话呢。估计这会您……要不您先回去?等有事了奴婢去唤您?”上午衣服送过来的时候,成奎就站在边上的。他知道是为什么事,只是陛下交代过这会不准任何人进去。
他满脸为难的对着楚越。
“那本宫在这里等着。”楚越确实没有为难他,但是这个解释必须立马澄清。皇帝平时就爱吃些莫名其妙的醋,这回这件事要是不立马说清了,待会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火。
成奎点了点头,不进去就好。横竖别让他再挨顿杖打就行了。
一直这么待了近两个时辰,宣室殿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是成奎都换了好几个地站着了,楚越却是一动不动。
司徒邑的气性未免太大,就算出了事总也要第一时间找她问个清楚的吧。
她欲要站不住时,忽见石阶下一小黄门扯着喉咙一路喊了过来,“皇后娘娘在光明宫薨逝了!”
宣室殿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楚越都不禁怀疑司徒邑到底在不在那里头了。倒是门口成奎挡着那小黄门问了一嘴,“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娘娘嘴里全是龙眼大小的黑丸子,估计就是叫那东西给撑破了嗓子才死的!”小黄门哭着嗓子说,显然是被吓着了。
从来就没见过那样可怕的样子,双眼睁着布满血丝,张着的嘴里全是混着血的黑丸子。
楚越一惊。就算知道赵筱失了儿子要生不如死,也万万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地就死了。太子瀚昨夜刚走,她后脚就要跟上?
那黑丸子又是什么?
成奎也正震惊着,回神刚要继续与楚越说话,却见她已经朝着光明宫的方向过去了。“娘娘?”他就唤了声,前头的人却仿佛半点没听着,也没有回他。
田自然知道楚越是要去看看的,便默然迅速跟上了。
楚越的步子有些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若说是终于一解心头之恨,又好像不完全是。她不算落着了什么好,不过是自己堕入深渊,就要抓着将她堕入深渊的赵筱一起罢了。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现在的心情。要说最后能得到什么,都不是她真正在意的。时至今日,所做种种也终不过是为那个流掉的孩子和难再生育的身子,而宣泄心中的愤恨罢了。
光明宫的宫奴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水清洗去寝殿内的痕迹。赵筱的尸体已经被抬出去了。她们并没有赶得上最后一面,只有榻上那大片大片的血渍在描述着赵筱死时的惨状。
楚越欲要上前几步,田却立即拉住了她,“娘娘。”
终归也是这时代的人,多少也跟着会觉得忌讳。楚越却没有理会到这一层。说不上来什么害怕,更多是觉得心里堵着的一块得以畅通。她顺着榻边的长桌瞥去,长而密的睫毛扑下,眼底又结了层冰霜。
这副神情,就连跟随她最久的田都觉得陌生。
就算往日被唤作“冰美人”,被说淡然,也远不如此刻真正发自内心的冷漠。现在的楚越,就仿佛行刑场上的刽子手,毫不惧怕生死,也没有任何人情可言。
这种时候纵然田也会觉得痛快,但看到这样的楚越,更多的却还是心疼。
楚越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榻边的漆箧上,容不得多想,打开见是几颗黑色药丸,就拿起在阳光下仔细地看了会。
“难不成是用这个自杀的?”她还未研究得出来这是什么东西,成奎就很会挑时候地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娘,陛下有令。即刻起您就待在朝升宫里不得出。”
她心一沉,便点了点头。想赵筱到底是临死前还想要拖着她一起。
或许是经历得事多了,也没有太大的担忧,只是觉得悲哀。到了这一步任谁都会觉得心累。
但无论怎样,赵筱总算是死了。
这夜,齐猷受天子召见,随常侍郎一同入宣室殿来。一路宫灯鳞次栉比,天家的地方实在亮堂,只是天黑无月,再多灯火也显得压抑。
他此刻还不知道是因为何事,只是入殿见气氛并不轻松,遂跪于座下,等候头顶的天子开口。
而司徒邑现在甚至都不屑与他说话,只由那常侍郎睥睨问他,“朝升夫人已交代了你二人之间所有的事。你可如何说?”
齐猷心中一惊,首先想到的是策反太子一事。可是他安排在西北的人皆无动静,皇帝如何先抓到最背后的他?还能知道楚娘娘?
再不成就是之前冷宫偶遇的事了,虽说那时二人相见实属巧合,并无目的,但到底后宫嫔妃私见外男,终有嫌疑。
皇帝若是为了那时候的事审问他也说不好。
他的脑中想过许多,又开始揣度起司徒邑的心思来。天子驾驭群臣多年,帝王之术早已使得游刃有余。说楚娘娘已经交代所有,恐怕不真。只是到底是具体交代了何事,他却又不能知道。
所以此刻该如何说,需要有个考量。他在心中稍微捋清楚后,便先将千川宫后山偶遇,到雨夜救治公主、安排奴仆给娘娘更衣。这头两回的事先交代了。
前面乃是偶遇,都还能很好的解释。只有这第三回,却是楚娘娘主动安排的,而且还涉及策反太子。就算二人没有越界,也实属是大罪。
那这一回相见,楚娘娘有没有交代?若是交代了,又是如何说的呢?齐猷心里又犹豫了一瞬,最终决定瞒去“策反”一事,索性将罪名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受罚,不如一个人受罚。
他便道,“后来臣知娘娘在侯府小住一段时日,为解臣自身相思之苦,便差人递信谎称为二皇子举荐一位老师,引她出来相见。然娘娘在得知只臣一人之后,便匆匆离去。自始至终未有过任何僭越之举。”
“一切实乃臣自身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责罚。”
今日突然受召见,听常侍郎那般问,他便首先知道自己的官是如何都不能保住了。若遭皇帝怀疑,就算与楚娘娘并无私情,今后只怕都要于水深火热之中渡过了。
索性一了百了。
况且若要问他对娘娘是否藏有私心,他却又是不敢否定的。
而这份不能否定的私心,亦是困扰他多时的心结。亡妻乔氏当年勤俭持家,秀外慧中,与他贫困夫妻恩爱多年,有相伴之恩。早年先他一步离去时,他便立誓余生不再多看其她女子一眼。可是这一誓言不知何时便被打破了,他心中矛盾。起初不曾发觉,待到不由自主想起娘娘的身影时,才惊觉为时已晚。
他自知愧对乔氏,无颜苟活,唯有与她黄泉相会,亲自致歉,才能不枉费她生前待他之恩。
所以若是此次真能得以解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座上天子一声冷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齐猷亦是司徒邑最信赖的臣子,皇帝怎能不了解他?方才交代的话里头若是有假,那便是再审也不能得到一个真字了的。
他轻敲身前桌案,随即冷声下令“打入诏狱,听候治罪。”
连枝灯上的火光将齐猷面上释怀的笑意照出。
他从入殿起便未曾见过丝毫畏缩、惊恐之意,现在得了如此结果,竟还有些怡然自得。
成奎在一旁盯了他好一会。心中也不经欣赏起此人来。原来不以为,只道是吹嘘马屁之徒,何以如此得天子之宠爱?
如今方才知道此人的魅力,远不止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真性情中人。
……
朝升宫外头被期门军所围绕,不仅里头的人出不去,就是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便是祁香和田这样的贴身宫女都被强制安排到偏宫去了。楚越就一个人独自跽坐在正殿昏暗的外堂之中。
等司徒邑过来审问。
直到她昏昏欲睡时,才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常侍官掌灯开路,将昏暗的寝殿照亮。皇帝稍在后头,他脑袋上扎的发髻还有些松垮,额角鬓间细细碎碎的落了几丝碎发下来。
建丰二年下半年这些事凑到了一块,将他磨得肉眼可见的颓废了许多。
他大手一挥,屏退众人。
楚越就抬头看着他,一张向来清冷的脸上,不见丝毫畏惧。
以她的性格,是不会急着开口说话的,所以这次即便想要赶紧解释了,也会为了保持自然,而先等着他开口问。
司徒邑并没有和她说齐猷已经交代了。他只是跽坐在她对面,先将她看了一会。
二人的距离很近,但是气势却又各成一边。彼此心里都或多或少藏着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抵在中间,谁也跨不过去。
“把你和他的事,都告诉朕。”司徒邑将身子微微探过来,一双稍显疲惫的鹰目直盯着她,像是想要一眼看透。
他的语气也没有太多波澜,甚至没有感受到怒气,倒还有些像是在哄着说。
只是从这姿势上看,又是很明显的审问。
说实话,作为枕边人的楚越还不如齐猷那么了解司徒邑,纵然平时有些小心思,但论起这些耍计谋、试探周旋的事上,她着实玩不过他们。
况且,她并不知道司徒邑是在审问过齐猷之后,再来问她的。
在她此刻的认知里,司徒邑只是因为那套衣物而产生了怀疑。她自然就只提到了城郊雨夜的那次偶然相遇。
“笑笑生病,千川宫的奴人不肯出去请大夫,我便独自抱着笑笑出去找大夫。中途下起了大雨,幸好遇见齐大人,因雨夜难到达城中,便将我先带至他城郊的府邸,命府中大夫医治公主,以及奴仆老媪与我沐浴更衣。”
她抬眸,眼神清澈,语气也平静,“遇到他时我已浑身淋湿。那时尚是三月,如若不立即换了打湿的衣裳,我会着凉。”
她的话说完很久很久,司徒邑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不知到几时,他才再次开口,“你有没有骗朕?”
殿内只西边窗下亮着两盏连枝灯,光线不算多暗也不算多亮堂。楚越看到司徒邑脖间的青筋明显凸起,肌肤上蒙了一层隐隐的汗雾。
他似乎是在克制着怒气。
她微微犹豫。想起在曲湘侯家园子的那次见面。
那次涉及谋划策反太子,最为关键。要是交代出去,她顶多是失去司徒邑的信任,但是齐猷必定会被处死。这样过河拆桥的事,她并不能做。
所以她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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