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燕的极西之地,一队车马于茫茫不见边界的荒漠之中走出,前往外邦边城。为首领队之人正是楚越同父异母的弟弟:楚鄣。
这一路过来,雨露风霜,并不轻松。他原以为像齐猷那般已是不惑之年的士大夫该承受不住的,没想到他竟无半点娇气地挺到了目的地。
念及曾同为大燕朝堂效命,算得上同僚,楚鄣私下也多命人关照了他,并暗中多观察过此人。
这齐猷不仅不似他想得一般——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性格上还极为的豁达。
曾为朝廷第一宠臣的他如今失势,必定生出许多落井下石之人,就是西来的车队里都不乏有几个。
可就算明里暗里被捉弄过多次,他也没有过一次崩溃失态,停下脚步之时甚至还能吟诗作赋一番取乐。
楚鄣不禁对此人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不过因他的戴罪之身,二人并未说过一句话。
直至这日夜宿在城郊荒野的一片桦树林中。
荒野泥沙之地,杂草丛生,幸得冬日天寒地冻,才少蛇蝎鼠蚁。唯有夜间轻风不时袭来,吹得人满身满面的黄沙。
前方侍从燃起火堆趋避严寒,几人几人地围坐在一处取暖歇息。楚鄣在后头扫了扫粗绒短袄上的尘土,又正了正脑袋上的那顶委帽冠,以信步之态走到了齐猷身旁。
此时齐猷的手脚上都拷有粗重的铁链,依靠着一棵老桦树而坐,星光之下俊美的男子闭目养神,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楚鄣便停在了距他五步远的一堆杂草后头,昂首似看星夜,过了一会,不知是在和谁说话的开口道,“为何要在陛下面前承认,你就不怕死罪?”
齐猷闻言睁眼,朝着楚鄣看去,还觉得有些面生。
从前二人虽一同参与过朝会,却因一个在群臣首,一个在群臣尾,而鲜少见。现今虽一同走西,却又因一个在车队头一个在车队尾,也不得见。
眼下就只有靠服饰,才能勉强判断出是谁了。他便抬头倚靠树身,发出阵阵讥笑声,那长至喉间的胡须也随之抖动。
“齐某向来直言不讳。”
楚鄣不禁扭头看去,见他纵然粗布烂衣,蓬头垢面,行动间却丝毫不减文人的风度。
“那你落得如今这般,可会后悔?”话落,得到的又是一阵笑声,不过这次是一阵爽朗的笑。楚鄣听他笑完之后,痛快地喊出了“不悔”两字。脸上也全然坦荡。
他不解,“你当真就如此爱着家姐?”
爱到可以将自己的性命断送进去?世人皆知天子对齐猷的宠信,楚鄣不信他若在此事上稍加变通,否认到底,就不能逃脱开。就算终要丢了官职,也不至于落得个流放边疆的地步。
齐猷将双手塞入袖管之中,再次闭上了双眼,兀自一笑,语气深沉却又异常坚定。道,“是。”
到底是他,还真是坦率到底。楚鄣摇了摇头,负手又将目光移回边境的夜空上,转身离去之时,瞧着前方人皆已歇下,才似感慨一般地说,“可惜了。”
可惜他这般人才,就此荒废在西边的荒漠;可惜他面对的,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外邦郊野这夜倒是安生,一夜既无飞沙走砾、也无劫匪作乱。齐猷也是在这几月间头一回睡了完整的一觉。梦中的北都城一直在下雨,城郊空旷的齐家府宅内,石阶下满是青苔,处处泛着潮湿,他回首见伞下一抹朦胧却熟悉的身影,丰润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纤细的腰身下,杏红裙摆沾染了雨后的泥渍。
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无限憧憬。
他忽然又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亡妻,还是那身在后宫的楚娘娘。
便不敢轻易开口呼喊,怕自己如何都是错。若喊了娘娘,便是对不起亡妻;若喊了夫人,便是违背了心湖深处早已泛起的涟漪。只能看着那抹身影与他渐行渐远,而后伸着手惋惜懊悔。
为何要是她,为何她又要是那般身份……
等待着期盼着,终于等到了原太后的寿宴。
前日长乐宫中就在早早的预备着了,原太后急不可耐,头一天就派人去传话将原袆接出,早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司徒邑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计较,也就首肯了。
天子一个点头,原袆立即被接出诏狱。太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安抚着自己弟弟,“你这些月受苦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阿邑还是念着同舅舅的感情的,那时不过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你也不必和他多计较,等将来日子长了,总就知道了是非了。”
即便是再亲密的姐弟,原袆也不会在原太后面前说她亲儿子的坏话,也就默认了这番说辞,不过末了还是不甘心地自证了清白。
“姐姐,当初废太子造反一事,当真与臣无关。”
原太后睁着眼暗暗惊讶,即便偶尔耍耍脾气,但到底经历两朝,心里立即就有了个数,这事是皇帝亲自吩咐御史中丞昭告天下的,要是诬陷,那就只能是皇帝自己的主意了。一头是亲弟弟,一头是亲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见得他们有误会的。
她也就闭了闭眼,低声说,“是,如今你出来了就好,那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莫要再提。”
原袆咬着下颌,眉宇阴沉,只得无奈点头。天子掌权十余年,被锻炼得心机城府之深,经上次诬陷一案来看,已早不在他能把控的范围内了。
眼下只能等风波慢慢平息,为世人所淡忘,再从长计议。
冬月经过了两场大雪,宫中处处都是晶莹,尤其许久无人居住的宫殿,无人打扫便是最好的一方深宫雪景。
朝升宫里自是有人打扫,殿内暖和舒适,再有皇帝温暖的怀抱,楚越就算心里有焦虑和忧愁,也都被一一融化了。
因这几日天冷,她也刻意表现得格外依赖皇帝,常常就赖在他怀里不肯放他离开,宛如从前影视剧里迷惑君主的妖妃。而皇帝也丝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她宠爱,时常一手搂着她一手批阅折子,即便耽误了一些事,也不见丝毫不乐意。
有时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时不时再温存个一小会,简直是蜜里调油。
到了寿宴那天,皇帝照往前几日一般,不让她受着一点寒,不仅亲自过来接她。那代步的马车都是经过特别定制,驷马并驱,后方等同于封闭的宽大车厢内——绒毯、衾被、暖炉一应俱全。连走的宫道都是平时唯有皇帝才能走的道。
一路也丝毫不避讳,仿佛就是要将这份盛宠大方的昭告全天下。
不过现在宫里头,也没有人会去多议论这个事了,就是原太后也不会,她现在才没心思浪费在楚越身上。
除了面见前来拜贺的同姓、异姓诸侯王同王室家眷以外,还要忙着修复皇帝与前丞相原袆之间的感情。
宴上人来人往,即便身处白日,富丽堂皇的大殿内也稍显得昏暗,便点上了数座半人高的十五连盏铜灯,又有好些提链暖炉确保席间温度适宜。木胎彩绘漆的屏风后,乐倌已开始弹奏,那些悠扬婉转的乐律就随着博山炉上的青烟,飘至大殿内的每一处。
这样大型且人人不算多熟络的宴席,有乐曲方才显得生动融洽许多。
楚越落座于偏殿后宫女眷上席,往下一位就是柏夫人的坐席,她的两位皇子由乳娘抱到主殿那边给原太后看了一会,全程柏夫人这个生母都没有过手,顶多在太后边上跟着笑上一笑。
等再回到偏殿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多和楚越在说话了。“娘娘今日看着气色比头几日要更好,想来这一胎必定安稳。”
“但愿。”楚越的话落下,冯夫人就入殿了。
后宫女眷这边现在皆已到齐,冯夫人最后入场,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到了她身上。
前些日子她一直病着,除却柏夫人以外,大家都没见过她,就是楚越也只是在她入宫之前见过。
她是先去主殿与原太后问候过,再回到偏殿这边给楚越行礼的,“娘娘安。”
到底年轻女子,声音里都还有些稚嫩,不过比起更稚嫩的黎姬那些人,又显得稍加稳重一点。楚越头两回在湖边、君臣宴上见她,距离都比较远,顶多看个身形和大概的面容,这回近着相见,才总算是看清她的长相,确是清丽,肤色雪白,鼻梁高挺,下巴瘦尖,只是眉目生得略微平庸,眼皮甚至还有些许肿胀。
在美人众多的后宫之中,这样的长相并不算打眼,甚至还有些过目就忘。
楚越回了个她大方的笑,就示意她去落座了。
席间位置多有讲究,冯夫人虽入宫时间不长,却因夫人和母家大将军的身份,落坐的位置乃是与育有两个皇子的柏夫人平行,仅在楚越下方。
楚越不禁暗中观察了一番她的动作。她并不知道自己平时是个什么模样,也就不知道冯夫人到底是不是在效仿。
不过看了一小会就自然地收回目光去,再保持好了端庄的态度,由着小心思随风而去。
这些眼下都无关紧要……
大殿楹间高挂赤色的大幄,垂下金色流苏和一串串五彩的玉石,隔着几扇绣着流云飞鸟的巨大行障,另一边是金碧辉煌的正殿。殿内乃是皇室宗亲和高官落座的地方,天子同太后在那头主座,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及奉承。
席间定然颇为热闹,听说光是进献的金银珠宝都险些塞满了长乐宫整个前坪,只能前一批挪走入库房,新的一批再送入,不断流通才能确保源源不断送入。
正殿门廊边的珠帘随宫奴碎步走动而摇晃碰撞,外堂门不合上,即便殿内再多暖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何况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过顶级富贵的天家自有办法应对。
自然是不能冻着来赴宴的人。
待宴席开始,也就有数名小黄门带着吉天长公主献给太后的山桑毯进来了,人手一条盖于膝间。
这批真丝毯极其珍贵,光泽比绸缎更甚,千层薄如蝉翼的真丝缝合,既能透着微微的光影,也不失了毯子本该有的御寒职责,包裹于身舒适无比,冬日用着堪比那些厚重的毛绒毯。
更难得的是,落到每人手中的花色和样式还有些区别,就是香味也各异。
殿内传来阵阵惊叹,都拿着手中珍贵的物件细细观赏,楚越也在仔细看,不过观赏之余也带了别的心思。
毕竟这东西,她早就研究过了……
这山桑毯比起寻常毛毯来确实要薄上许多,只是再薄也是毯子,也由千层缝制,只需挑开细微之处的线头,留出一个小口,完成之后再拉紧线头,便看起来与之前毫无二致了。
“妾跟着也能拿到这么好的东西,真是托天家之福。”柏夫人与楚越说道。
她回神默然点头,而后控制不住地轻皱了眉头,哪怕用胭脂装饰过的脸上,也生了压不住的苍白。
“娘娘可是不舒服?”生育过的人对怀孕之人观察得极为细致。楚越冲她摇了摇头,轻声说,“还好。”
其实不单单只是今天,近些时日下腹偶出猩红,她也时刻担心着,生怕提前流产,眼下到了最紧要的时机,就算是提前了也必须忍着。
柏夫人朝着楚越明显气虚的面庞看去,仍是担心,“可是妾看娘娘……”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越打断了,楚越拉着她的手微微摇头,“柏夫人,你应当知道太后对本宫向来不满。”
“本宫不愿在今日的寿宴上出岔子,你不得声张。”她的声调依旧平和,字字却是在用身份压着。
柏夫人立即噤了声,将目光缓缓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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