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这一年冬月原太后的寿辰宴简单操办,宴会后没多久,镇西郡便传来一则令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消息。
田将打听到的快速汇报完,只见楚越手中的毛笔掉了下去,墨汁将刚写好的字晕染,锦帛上的痕迹触目惊心。
镇西郡守一卷急报快马呈入北都皇城,由中郎将程宪入宣室殿参奏:大行令楚鄣与罪民齐猷私自收集难民,私建军队对抗燕西军,疑有造反朝廷之举!
寥寥数语的竹简上,光“齐猷”和“造反”这两个词,就轻易地触动了天子的逆鳞。
这其间涉及的利害,就是身处后宫的楚越都能看得明白。要是有人因政治原因故意陷害楚鄣,就正好可以抓着皇帝的痛点做文章。而楚鄣现在又身处距北都数千里开外的镇西郡,百口莫辩!
这一回她再顾不得什么平时的性子,自然的做派了。哪怕知道宣室殿里还在议事,也恨不得立马见到司徒邑。
照例是成奎在外头挡人,“娘娘!南边才传来急报!刚进去几个大将军,战事吃紧,您这会进去,也说不上话啊。”他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奴婢劝您一句,这事您说多了反倒火上浇油。”
话里的提醒何其明显,若这件事里头单只一个楚鄣也就罢了,可还有一个齐猷。不论怎样,都得先避着嫌要紧。
可心急的人又如何听得进去这话。
腊月下了几场大雪,殿前的石阶上尚有未来得及铲除的冰霜,楚越低头看了眼脚下被雪水浸透的布履,沉声说,“好,那我先等会。”
成奎沉吟片刻,面露无奈,也不打算再多劝。只等着这位楚娘娘再待上一会,等冻得实在受不了了自会回去的。
他叹了口气,将手往盘到胸前,返身将宣室殿的大门轻轻合上了。
寒冬的天,就这么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她腿脚发麻直到头晕目眩之时,成奎才小跑着出来接她,“哎哟,娘娘怎么还在这等着的。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奴婢小命都得丢咯。”他完全没料到楚越竟会一直守在外头,魂都快吓去几分。
成奎不知道,里头的司徒邑估计就更不知道了。
楚越扶上他的手,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方才清醒一点。
“扶我进去。”
殿内还候着几名侍中郎——包括姜瑛。
司徒邑脸色沉重,见到楚越时还有些意外,不过依旧快步走来,刚拉着手就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冰冷。便立刻丢下手里头的事,将她抱入内殿。
只一句话吩咐下去,立即有十几个小黄门入殿添置火炭暖炉。
姜瑛随在边上,不似臣子倒更像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楚越并没有多在意他。只抓着了司徒邑的袖子。“陛下,阿鄣这事里头肯定有误会!”她神情恳切,手上也不自觉地使了力气。
倒是头一回,表现得如此着急。
司徒邑漆黑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光。要知道这次的事里头,还有一个齐猷……
“若有误会,郡守自会查清。”他不愿意在这个事上多说,便将她的手反抓住,另一只手揽着搓了搓她单薄的臂膀,帮助回温。“你先歇会。”说完还未起身,便又被楚越一反常态地扯住了衣袖。
“我不懂前朝的事,只相信他绝不会造反。如若,如若有人一定要指责他,还请陛下等到他回来再说。”
“好吗?”
那双向来冰冷疏离的凤目之中带着恳求,连声音都下意识地轻颤起来。确是真切的心急。
毕竟当时太子瀚出事,司徒邑的第一条决断就是叛贼一律不留!这时候如果有人要陷害楚鄣,要在中间拱火,难保楚鄣不会也得到一句“叛贼一律不留”。
所以一定要保到他回北都,让他在皇帝面前亲自澄清!
可这样急不择言的状态,在皇帝眼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司徒邑并不能理解,楚越对这个庶弟的感情为什么忽然之间这么深了。他们自小并不在一处长大,第一次见面还是自己做的中间人,就算后来有了点点交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止于利益,远不会熟稔到这个地步。
况且楚越对人对事从来都淡然置之,就连当年生母和亲哥哥犯了事,都没有得到过她一个字的求情。现如今又为何会为了楚鄣这般?
难道单单是因利益,就能让她一改从前,着急忙慌到这般失了分寸?
还是说……着急的是另有其人。
这一瞬忽然就联想到了前几日信中提及的赏赐。如今看来,楚鄣与齐猷的关系变得紧密,赏赐的钱焉知就不是楚越要带给齐猷的。
司徒邑的神情倏然冰冷,哪怕半分都不想收住。他没有回答她的请求,手下也不由的挣脱开了。
殿内没人能猜得中皇帝突然冷下脸的原因。姜瑛心中好奇,忍不住抬眸打量了一眼。只消一瞬,便立即收了回来。
他钻研司徒邑的性子多时,知他养成帝王脾性,喜怒不形于色。今朝却还是头一回,仅从背影便瞧出欲要迸发的怒气。
殿内气氛陷入冰点,就是再多的暖炉,也止不住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人人都能感知到的事,平时最知分寸的朝升夫人却半点都察觉不到。
没能得到回应,楚越随即掀被下榻,“陛下!”她的双腿被冻得失了力气,起身的同时也侧跪下去,那姿态竟还有些可笑的卑微。
作为曾经的皇后,当今宠冠后宫的朝升夫人,便是面对在上的天子和太后,她也从未卑微过。
却只今朝……
皇帝背对她站着,白玉串珠的十二旒下双目微阖,仍是极其骇人的沉默。
铜炉里的火炭烧得轻微炸裂,此刻也唯有这死物才敢稍加打破僵局。两个人都未动,仿佛只要他不给予承诺,她就能一直跪下去。
过了有那么一小会,司徒邑才转身将楚越扶起,两只手抓着了她仍有些冰冷的胳膊,让她对视上自己。嗓音低沉得可怕。
“你这么着急,究竟是想为谁求情?”
皇帝的双眸好似两泓冰封的深潭,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就连抓着她胳膊的手都不由自主地使了力气,长长的手指收紧,勒得身前人白皙的肌肤微微透着血红。
楚越微怔,心底犹生惶恐,可恍然大悟后的震惊和迷惘又生生地压过了惶恐。她才终于明白司徒邑为何会沉默那么久。
之前的试探和猜忌都算了,现在她满心满意为的是那能接她回家的亲人,可到了他的眼里看到的——却仍是奸情!
内殿再次安静下来,就连那几个侍中郎喘气的声音也仿佛都听不着了。她停住了心急,声音很轻却又失望至极。
“你还是信不过我,是吗?”
帝妃拌嘴,涉及的话题好似还有些不宜为外人听着。成奎迅速给殿内所有宫奴使眼色,就连姜瑛都没有放过。统统无声且迅速地退出了内殿。
要不怎么说是天子身边的人精,大多数时候处理起事来都是非常清醒的。
姜瑛躬身后退时,却在心里迅速捋了一遍这里头的关系,而后似有了一番打算,哂然一笑。
……
战场来的急报终将内殿窒息的气氛打破。司徒邑放开了楚越,眼底透着若隐若现的疲惫。有那么一瞬确是后悔说出了那句话,可闭眼的片刻,那丁点的悔意就又如云烟般消散。他未再说话,脸色依旧阴沉,整衣敛容后大步离去。
门口候着的姜瑛迅速一同跟上。成奎审时度势再次入殿,又差了几个小黄门服侍娘娘上榻。
“仔细别冻着娘娘凤体!”他尖细的嗓音吩咐下去,不禁往楚越那瞅了一眼,却也觉得甚是可惜。自己都提示到那份上了,这一向聪明的朝升夫人怎么还要犯迷糊?
就算楚大人真反了,镇西郡守也断不敢自作主张处置的。这么大个事还不得等到朝廷派人下去查清楚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心急了,也不应该一再要皇帝给承诺啊,这里头可还有另一位关键人物呢。
前年才为了他被关冷宫,现在还不长教训。成奎就想,要他是朝升夫人,那定要离那个齐猷远远的,与他有关的事半点都不能沾上边,就算是自己亲生爹娘在里头也不能管。
自来帝王都多疑,这个时候噤声才最为妥当。
“娘娘!”田这会才赶过来,入了内殿却首先给成奎屈膝行了个礼。“成常侍。”
宫奴之间也有自己相应的默契,成奎立即就会了意,颔首过后领着一屋子的小黄门退下了。
在来宣室殿之前,楚越先吩咐了田和祁香出去打听消息。田往曲湘侯府去;祁香就往将军府那边问问司徒凌。
朝堂上的事后宫不能全部知悉,外头的人或许能清楚一二。
“奴将侯爷带过来了。”田将她扶起,声音低得只身边的人听得到。
……
“娘娘!”待楚越回到朝升宫,曲湘侯朝她大步迈来。他身上衣袍尚不齐整,头顶的高帽都还有些歪。想是被田强行带来的。
楚越由田搀扶着往屋子里走,沉声问到西边的情况,“阿鄣可有给你来过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曲湘侯摇头叹气,“臣也就早娘娘一会才知道这个事。”他随楚越入殿内,两手交握在腰前,先问起了司徒邑的态度。
“陛下如何说?”
方才无极宫内殿发生的一切,光是回想起都让楚越心累不止。若不是顾忌楚鄣的安危,若司徒邑不是这天下之主,她又何需这般……
活得没了一丁点的骨气。
她只得闭眼整理了情绪,带过和皇帝的争执不提,半晌才重复了他那句“郡守会查清”的话。说完也不愿意再多回忆,只将话题再回到楚鄣身上。“西边是什么情况你我皆不能知,就怕是有人构陷。你可有什么法子帮他?”
“臣……”曲湘侯顿时语塞。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若要瞒住朝廷私下行事,必定是冒风险的。若是被皇帝知道了,追责到他身上又当如何
方才楚越提起司徒邑说起过“郡守会查清”,其实就已经让他放下大半的心。眼下就更不愿意让自己多冒险了,哪怕涉事的人是自己亲儿子都不行。
楚越虽病着,却仍一眼看出了曲湘侯的犹豫。一时又惊又怒,“你如何?阿鄣如今性命堪忧,你却还在衡量什么吗?”
朝升宫正殿向来不关门,冬日的阴风吹入外堂,将曲湘侯肥胖的身子吹得一颤。他回过神来,低头咬了咬下唇。迫于楚越的压力才肯说下去。
“陛下多半会派程将军去镇西查明。臣今晚就到程府去说话。就是借着娘娘的面,程将军也自当会对阿鄣多通融的。”
“程宪?”
曲湘侯点了点头,正思量着下一句该如何说——才能让楚越不为难自己,逢着祁香从司徒凌那回来,楚越的注意力便从他身上转移走了。他也颇晓得观察,连忙道了几句自己回去准备准备的话,便急匆匆地起了身。
这副敷衍的模样就是田也看出来了。楚越这会身子虚弱,来不及再抓着他交代,田已经挡住了他出去的道。
“侯爷定要将此事办妥当了。”
曲湘侯抬头露出些不耐烦,刚忍不住要发作,听得身后楚越咳了几声,才只好将气吞了下去,迅速点头出门。
祁香将司徒凌的话带到:“凌主说,未听冯将军提起楚大人。”
她的话回完,殿内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见楚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雪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沾满泪水。祁香不禁一愣,随后也跟着红了鼻头。正预备抬袖替楚越拭去,田只比她更快地上了前。
她抬着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恍惚之际竟头回生出些不悦。
门廊边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待她发觉时又不由得一愣。
早两刻的镇西郡府内,长史李郁由镇西大营上来回话。
“大人,此事还未全然查明就往朝廷报,万一……”
当日事发时,他正随都尉在大营周边一带巡视,虽不知是何事引得朝廷来的楚大行令与边军起了冲突,但当时阵仗也不算大。若说是造反,可能性倒不大。
他自己手下的人也去查了消息,楚大行令那日还是隐藏了身份进的大营。似是要与校尉子仓说什么话,后来大约未谈成,手下人闹了一些事。可就算如此,听闻大行令也一直是在劝架。
如何事后传到郡守这里,就变成起兵造反?
这郡守倒也糊涂,出了事不首先派人去查明,倒先将这未经坐实的消息传去北都朝廷。若到时查明并非造反,反被大行令等人告一嘴诬陷,这个责任又要谁来担?
座上郡守不经意地往下一瞥,两道浅淡的眉毛皱起。又极其烦躁地“啧”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还能如何?子仓都说是他先带人强闯大营的!”
“属下只是担心……”李郁话还未说完,又被郡守一声打断,“多管闲事!你要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万三手上那对玉璧给我弄过来。”
李郁低眸未再回话。原地略站了一会后,心中却又开始发笑。当真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当得了官。纵然当今天子雄才伟略,躬勤政事,可却还未完全把控得了镇西边疆。此地重要官职仍由荀氏一族掌握,而这一族又是从前朝起就开始腐败了的。
现如今的郡守更是没读几卷书,就被他上任郡守大父给推了上来。坐得郡守,却实则草包一个。
奈何他李郁身微言轻,即便有一腔热血办实事,在此地也终是浪费作为。
看透之后,他便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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