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炉里燃着梅花银碳的香味,幔帐的光影透过眼皮轻轻摇曳。远处,又传来那风铃清脆悦耳的声响。
楚越知道自己回到了朝升宫,就躺在寝殿的榻上。此刻窗棂外头的天色是亮的,却又透着昏沉,也不知是几时了。
门廊下似有人在低语,那些禀告的话就随着风一同吹到了内殿里头。
是姜瑛从镇西传回来的第二道消息,说楚大行令和罪臣齐猷的尸首已由军队收敛,待北都城示意如何处置。
至于天子后来到底是如何安排的,楚越已然是听不清楚了。她嘴角微动,只觉胸口至喉咙的一线好似堵着许多东西,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带了无数细细密密的刺,直往胸肺里扎。所有情绪一齐堵在那,沉重得她开不了口。
她忽然不知道该埋怨谁,索性只好埋怨自己身子脆弱到这个地步,原先一个小感冒就算不吃药扛几天也能过去,可如今拖这么久都不见好。
下一刻司徒邑就回来了,他伸手探入帐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动作极尽温柔。
记忆里他的掌心一直是干燥舒适的,现在却带了些汗水,与她的手绕在一块叫人有些难受。可她却又宁愿顶着这样的难受,不睁眼、不开口,就这么一直沉睡过去。
只是眼角流出来的泪水又实实在在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醒来了。她实在无法做到平静,只能双眉紧蹙,失声痛哭。
她的右手便被握得更紧了。索性翻过身去,用行动告诉对方现在不想面对。
这样的举动司徒邑明显也能感受到,只是就算着急,心里也仍带着无法抹去的质疑。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司徒邑仍不能理解楚越为何可以为了楚鄣伤心到这个地步。如若这次出事的是曲湘侯,他都勉强可以理解。毕竟是她的生父,也是仅存的亲人。
不能是为了楚鄣,那就只有齐猷了……
皇帝的手渐渐松开,转过头去逼迫自己冷静了好一会。直到黄门郎在外头说程宪等人参见,才拂袖出了朝升宫。
曲湘侯是在隔日一清早入宫的,一进朝升宫正殿的门,就先在外堂跪下了。
楚越半坐在床榻上,隔着丝帛的屏风见他伏身叩首,厚重的棕绒皮毛大氅拖在地上,高髻上未束冠。骤一看,就像只肥胖的棕熊。
起身时蜡黄的一张脸上老泪纵横。他呜咽着说,“娘娘,阿鄣冤啊!”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何需造反?他一向老实本分,陛下也最是清楚的!”
曲湘侯还在前头絮絮叨叨。楚越遂从床榻上起身,命田将曲湘侯安排到坐席上去。
隔着黄花梨的长案几,她强撑着收起疲惫,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所谓的父亲,他这俩日做的事,她也悉数知晓。镇西郡传回的消息认定楚鄣造反。曲湘侯为保自身爵位,解禁后只扬言“楚鄣为外室所生,至今还未入楚家族谱”,借此来逃脱连座之罪。
还是等到今日进了朝升宫,才敢将情绪大肆发出,“大胆”诉苦鸣冤!
她无声苦笑,当真不知道曲湘侯此生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当时叫他去想办法救楚鄣,他也是首先害怕,如今出了事也只有在朝升宫里头无能怒吼,到了外头依旧是缩头乌龟。。
她索性闭眼将整个事情再捋了一遍。楚鄣在西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暂不得知,但是冤案的形成眼见姜瑛是关键。
便沉沉念了一句,“姜瑛。”
曲湘侯跟着发出一声疑问,还不知道这其间的关系。
她缓缓睁开眼,眼框之中泛着泪光。却只能在曲湘侯面前咬牙吞下,犹自镇定,“父亲,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猛然听得“父亲”二字,曲湘侯诚惶诚恐,便连忙颔首,“娘娘请说。”
“阿鄣到底造没造反,姜瑛必然是知晓的。难说不是他后来故意栽赃陷害。我们若要为阿鄣洗清冤屈,就必须从他身上下手。”
曲湘侯闻言骇然,又随着问道,“要如何做?”
“你安排一个聪明的人在他身旁,取得他的信任,慢慢套话。”楚越也清楚这个爹畏手畏脚的性子,说完有些许担心,便再问了句,“可办得到?”
曲湘侯就果然如她所料的犹豫了。他咽着口水,手心直冒冷汗,“聪明的人倒是有,可是若被陛下知道了……”
比起他的亡妻大长公主,他实在胆小,尤其面对司徒邑,更像是老鼠见了猫。
楚越自然也能看出他的害怕,便安慰道,“放心,你只需按着我的来,万不会被发现。”
话说完,曲湘侯却仍是犹豫不决,纵然方才一腔热血,但一想到司徒邑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就又顿时蔫了。
万一阿鄣真是反了呢?要是被姜瑛发现,回头又告到司徒邑那里,他还能如何自保?这回暂且能靠着把阿鄣从族谱中除名来保命。要再被发现了,难不成还指望楚越保自己吗?
这个女儿当年可是连她生母都可以不管不顾的!
好一番纠结之下,他索性选择沉默,却又因为畏惧而不禁偷偷打量着楚越的神色。只见身前的人将目光瞟向一旁的博山炉上,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过了一会又突然扯开了话题。
“你可还记得,大长公主死后被收走的那笔钱?”楚越淡然收回目光,再直视上曲湘侯时,凤眸中带着迫人的寒意,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那笔钱在被朝廷收回前,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曲湘侯转移走了。这几年国家打仗,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司徒邑对这个很是看重,若是被查出来,定的罪不会比派人监视朝臣要轻。
曲湘侯大惊失色,苍老的眼眶中一双眼珠子来回转动,不敢回楚越的话,却也不敢再看她。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楚越就稍稍起身,朝着他靠近,语调又放平和了一些,“我说会保你,就一定会保。你若不信我……”
语气停顿之时,曲湘侯迅速低头逃避,只听那声音中带上了明显的狠厉,“我就只能让你下去陪阿鄣了。”
到底与皇帝多年夫妻,二人在压迫人的气势上如出一辙。那气势就如同一把千斤重的斧子直往曲湘侯脑袋上劈。他都说不上来到底是因惧怕皇帝,还是惧怕这个亲生女儿了。
鬓角的汗水不知什么时候竟将整个衣领都打湿。念及那笔被私吞的钱,曲湘侯最终只得咬牙应下,
上午下了一小会雨,雨水一停,皇城里又开始吹起了阵阵凉风,朝升宫廊檐下的风铃被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曲湘侯并未留在宫中用饭,午时便面色如土地匆匆离了宫。
田将温水奉上,又静静听了一会楚越与她的耳语。从今日起,便由她代楚越意来安排曲湘侯做事……
这年年底,西边因楚鄣发生□□造反,加上安南的战事,前朝后宫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沉重。皇帝和朝升夫人之间形成了一道隐形的墙,旁人只道是因为楚鄣的死,只其中的俩人才知道彼此的心结。
司徒邑倒没有再全然为了一件事与楚越冷战。后来仍来朝升宫,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直接往里走,而是要停在宫门前,等着宫奴将消息先传进去。
心底的介怀仍是齐猷,司徒邑要的是楚越的态度,只要她不再表现那么悲痛,他可以再次退让不计较。
毕竟人都已经死了,就算往后欺骗着过完一辈子也好,总不能骗都不愿意骗下去了。
可直到冰霜消融,往里报信的小黄门腿颤得几度崩溃,里头的人也终究没有出来迎接。
就这样不消几日,帝妃之间陷入冷战的消息就悄然传遍了整个后宫。哪怕是前朝都能耳闻个一二。
……
等西边三郡造反的事彻底处理好,已经到了建丰六年的年初。姜瑛是赶在年底的最后一天回到北都的,据说回来的第一天就直奔无极宫和皇帝汇报了情况。
柏夫人在立春的时候拜访,正好躲过了前段时间“楚鄣造反”的风波。她坐在席子上,同样颦眉蹙頞,“妾也听说了一些。”
“娘娘就算心底存着难过,也莫要和陛下置气,毕竟所有人都说大行令反了……”她欲言又止,不多提朝堂上的事,只回归到夫妻感情间,“妾入后宫多年,陛下对娘娘的感情妾也是看在眼里的,陛下真心爱娘娘,娘娘何不就低个头呢?”
她说这话一部分是念在楚越对她一直以来的照拂,一部分也是出于私心。楚越若是失了宠,之后必然是冯夫人要得宠。
那冯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不愿意同她们多往来,后来即便自己主动拉拢,她都泛着冷淡,可见其野心。按着冯家如今的势头,将来她要是有了皇子,保不齐要威胁到她们的地位。
她绝不能允许有风险的事发生。
田领宫奴褪履入殿,在熏炉里燃上新的香饼,并着两名侍女往二人身前的案几上添置了暖蜜水。楚越用手指点了点耳杯,似是走神了一般。楚鄣的死她并没有完全怨恨到司徒邑身上,毕竟现如今谁都不知道西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司徒邑也从始至终没有下过什么“就地处决”的旨意下去。
而今失望更多的,是为无休止的怀疑。
安静了半晌她才开了口,“他爱的不过是他心中的执念。”
她一直很清楚,司徒邑的爱起源于真楚越小时候的救赎。这场救赎即便令她动容,也终究与她无关。
深爱的时候也曾天真地考虑过:或许二人后来的相处也能让司徒邑爱上她。可惜这样的想法没生出来多久就被埋没下去。司徒邑确实宠她,可那也是在自己小心翼翼,借着年幼时的情谊精心设计后的结果。
试问如果没有八岁那年的救赎,司徒邑还会爱上后来的她吗?
从前她不敢深想,只能得过且过。如今到了这个份上,却又突然想钻钻牛角尖了。
思考过后的回答便是:并不会。
不然为何一直怀疑?甚至从不考虑她会如何感受。或许往更深了想,皇帝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柏夫人听不懂这话,只能低着头默然。帷幔后的一隅,田合上熏炉铜盖的手一颤,也顿时没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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