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景宣打量着她手里的砂锅,再打量她的脸,“澹园的下人怠慢了你、没给你送晚饭吗?还要你自己煮?”
程澄有点不好意思地回话,结巴道,“晚、晚饭吃过了,又、又饿了……”
鄢景宣仔细瞄了一眼,“这是什么?”
“鸡汤饭。”
如果没有前几日的事情,如果没有被他平白无故嫌晦气,程澄一定会热情地邀约他尝一尝,可是,她现在可不敢。
国公爷可金贵着呢,怎么能吃她煮的东西?吃坏了算谁的?她可担当不起!
鄢景宣晚上应酬时,就只喝了几杯酒,现在腹中空空。
如果今天晚上没有碰到她加餐,他会和往常的应酬之后一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懒得费事。可现在已经见到了,他有了些食欲。
“你吃得完这一锅吗?”
程澄心想,他问这话的意思是……想来点儿吗?
“吃得完!我正饿呢。”程澄想着,她这样回答,就堵住了鄢景宣想来一点的路子。
“那你少吃点,我还没吃晚饭呢。”鄢景宣说着,便揭开锅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往嘴边送。
眼看勺子已经到了他嘴边,程澄大惊,阻止道,“国公爷,不可呀!”
鄢景宣蹙眉,不悦道,“你什么意思?你住着我的房子,吃我的用我的,我就吃你一口饭,怎么了?”
观察着鄢景宣脸色变得不悦,程澄怯怯地回道,“我并非不愿,而是不敢!我怕您吃出什么毛病,我可负担不起!”
“你倒是很记仇嘛。我发几句牢骚,你就记这么清?”
这几日,鄢景宣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那日言辞苛刻,平白无故嫌她晦气,肯定伤害了她。他心情不好,就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属实不该。
他现在完全冷静了,也不觉得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需要尴尬的。帮他换衣裳这件事,该是程澄更吃亏些。
程澄却在想,这叫什么事儿?他不反思自己胡乱给她扣个晦气的帽子,反倒怪她记仇喽?谁会乐意被别人说晦气呀?
程澄又提醒他道,“这里头有鸡汤,鸡汤有油脂。”
“我还不知道鸡汤有油脂?我又不是当和尚!端到正屋来!”鄢景宣说着,转身回屋。
得,能吃与不能吃,都让他说完了呗!
程澄只好端着砂锅,跟着他到了正屋,放在桌子上。
她提前声明道,“国公爷,我先说清楚,这是您自己要吃的,您要是……那什么,那跟我可没有半点关系啊!”
话虽如此,可是光声明就能撇清吗?程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
鄢景宣脱了外袍,往藤筐里一扔,又去衣柜取了一身干净的寝衣,往水房走。
他叮嘱程澄,“我要先去沐浴,你先吃着,给我留一半。”
程澄却想,她哪能先吃着,给国公爷吃她的剩饭呀?她还是老实等他回来吧。
鄢景宣很快沐浴回来了,看到程澄趴着圆桌发呆,砂锅里东西没见少,他问,“不是让你先吃吗?”
程澄抬头看他,他就穿着寝衣,外头披着一件长袍,还松松垮垮的,又露着一节诱人的锁骨。
他的脸是真的好看呀,程澄来这儿也好些天了,就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美貌吸引。
“嗯?”
“我哪好意思让您吃剩的?”程澄十分狗腿地递给他一个碗一个勺,“您先舀,您剩下的我吃。”
鄢景宣也不客气,先给自己舀了一碗粥。等他先舀了,程澄才动手开吃。
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人进食的轻响。
程澄抬眼瞄一瞄鄢景宣,突然觉得,这件事情就有点儿诡异,大晚上的,她居然在和鄢景宣分食一锅汤饭。
他修长的手慢慢舀着,慢慢吃着,十分优雅,比姑娘家还优雅。
等他慢悠悠吃完了一碗,程澄把砂锅往他那边推了推,“您还要吗?”
“不了。”
程澄感慨道,“您晚上就吃这么一碗饭,身体扛得住吗?身上的肌肉不会变少吗?”
“……”鄢景宣一愣。
他这一愣,程澄才发觉她脑子抽了,这话不对劲呀!看了就看了吧,还记得那么清楚。记得那么清楚就罢了,还又提一嘴,这不就是典型的没分寸吗?她下意识地捂上了嘴。
鄢景宣白了她一眼,“管好你自己,晚上还要吃两顿,小心胖成猪!你要是胖成猪,没人敢要你,嫁不出去了,岂不是要砸我手里了?”
程澄略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她还会在乎有没有人要她吗?她已经被鄢逸寒伤透了心,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了!
要不是因为鄢逸寒,明明有婚约却不老实,她也不至于被孙佳莹记恨上,躲在澹园不敢出去。鄢逸寒倒是轻松逃脱了,她想想就来气!
她现在只相信钱,钱在手上,比任何人都靠谱。
程澄回他道,“再过两年,我的哥哥就成年了,他可以自立门户,把母亲接出去供养,我自会投奔我哥哥去!国公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才不会一辈子躲在这儿呢!”
说着,程澄摆出了一脸绝不赖着让人看不起的神情。
鄢景宣没有接茬,他思虑片刻,突然问,“你爹的祭日,是不是就这几日了?”
程澄顿时惊讶极了,问道,“您怎么知道?”
鄢景宣道,“你爹死在鄢家的仓库里,我怎么会不知道?距今,有八年了吧?”
程澄呆呆地看着他,“您记得这么清楚呀。”
鄢家的产业多,在运河码头边有许多仓库。
程澄九岁那年的有一天,有几个顽劣不堪的小孩儿,破坏掉了鄢家仓库的通风窗,偷溜进了仓库里玩耍。
他们还在仓库里玩火,结果引燃了仓库。
程澄的父亲程随音,时任顺天府的通判,他回家途中,看到仓库起火,又听到了小孩儿呼救声从仓库里传出,为人正直热心的程随音冲进了火中救人。
然而,那场火势太大了,大火烧毁了好几个仓库,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程随音和那几个顽劣不堪的小孩儿,一同葬身火海。
那一场大火,让程澄失去了亲人,也失去了坚实的依靠,从过着还算衣食无忧的生活,变成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受人欺压。
程随音是因救人牺牲的,朝廷为了嘉奖他的义举,特许了程澄的哥哥程深免试入学国子监。这个用命换来的入学机会,沈泉还曾经动过歪心思,企图让自己的儿子顶替。
后来,程澄听母亲说,鄢家的那几个仓库里储存着名贵香料原木、丝绸,因为起火很快,鄢家的损失也着实不少。
然而,鄢家作为受害者之一,还是带头出面处理事故善后,鄢家还给了每户死者家属一笔补偿金,包括程家。
程澄幼年时曾见过鄢景宣两回。一回是火灾当天,他蒙住了她的眼,不让太年幼的她看到父亲遗体,另一回是过了几天之后,他与同伴一起去程家处置善后事宜。
她那年见到鄢景宣时,他是个十七、八岁模样俊美的小哥哥。
鄢景宣与同伴一起来程家,没说什么话。只是在同伴说完客套的劝解安抚话之后,鄢景宣把几张银票给了沈青梅。沈青梅婉拒后,鄢景宣便悄悄塞给了一旁的小女孩儿程澄。
这便是幼年时她和鄢景宣十分短暂的两次邂逅。
至于后来懂事了些,听说了公府出身的鄢景宣,接管了鄢家庞大的家业,她也只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趣闻,她不觉得自己还会再和鄢景宣有什么交集。
再见到鄢景宣,两人的差距太大了,她自然不会再提这一段十分短暂的机缘。
鄢景宣静静地看着她,道,“过了八年了,许多细节我都忘了,我只记得是发生在三月初。”
程澄应道,“是的,三月初四。”
鄢景宣默了片刻,“祭日那天,有什么安排吗?”
“往年我会请假,去阿爹坟前烧些纸钱。国公爷,今年我也想请假。”
鄢景宣思虑片刻,“可以,你初三晚上提醒我一声,我也去给程通判烧点纸钱。”
程澄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与她可以算是毫不相干的鄢景宣,居然会和她聊起她父亲的祭日。
她也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哥哥快自立门户了,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程澄觉得,一般人很难由哥哥自立门户联想到他们兄妹丧父,再联想到她父亲祭日将近。
倒不是需要多么睿智的头脑,而是,需要很多的同理心。
更让她惊讶的是,鄢景宣居然说,他也要去给她父亲上坟烧纸钱。他们非亲非故,她父亲当年的举动也并没有为鄢家减免损失,鄢景宣本不必这么做的。
程澄心里突然涌入一股暖流,她有些感动,原来鄢景宣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相反,他是个对旁人苦难有着悲悯之心的人。
程澄憨憨地冲他笑,“国公爷,谢谢您啊。八年过去了,我还在承蒙您的大恩,您真是我的贵人。”
鄢景宣回道,“少油嘴滑舌的,去刷锅洗碗吧。”
她这么真诚感动地致谢,他就回答一句让她刷锅洗碗?
程澄扁扁嘴,“哦,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程澄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到了深夜,她又失眠了。这一回,她不是因悲伤失眠,而是心绪不宁地失眠。
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和鄢景宣一起吃晚饭、一起商量去给她父亲上坟,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子里重演。
八年了,第一个陪她去给父亲上坟的男人,竟然是鄢景宣。
为什么是他呀?难道这是某一种特别的羁绊吗?
程澄心里有一个念头,开始不能自控地滋长:她能不能就真的嫁不出去了,然后就真的砸在他手里呀?
因为,她好想每天跟他一起吃饭,好想每年都有他陪着去给阿爹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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