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一直守着你，
洛箐喜欢凌宇枫低磁的声音, 静静听着他的故事。
百年前，那是年前严冬的一个早上。
猫妖千岁，妖龄上处处压着妖王一头。
老毛的包子铺在那时也开得红火。
那会儿, 人间的江城正逢战火硝烟，别说包子了，普通人家早已是大半年都看不见白米粒了。
老毛在人界开店, 是只食人间烟火的猫妖。本来柴米油盐都该从人间进人间出，然而, 冬天买一斤方形煤炭，得卖上十屉包子。就算是赔钱开店也周转不过来。
普通人家，自己劈来柴火烧菜取暖, 但包子店的炉灶不是普通柴火烧得起来的。
每天早上猫妖一双猫眼里全是嘻嘻哈哈, 哄着妖王过来给他生火。
凌宇枫不吭声，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生个火不过举手之劳。
只是, 每次一大早天不亮就得过来。
凌宇枫总觉得在两个快活神仙一样的情侣前面, 他简直是个大大的柴油灯泡。
天没亮，谷神的素衣敞着怀，混熟了, 在凌宇枫面前连带子都不急着系了。
“小妖，你不用灰心。洛箐他就是那么个冷性子。他不拒绝你, 就是对你好了。”
老毛还算勤快, 洗漱之后，一大早四只猫爪齐上, 和面, 洗菜, 杀猪, 剁馅。自然包包子不耽误嘴上说话。
“谷坤，你别总在这嘻嘻哈哈。他把凌王冻住多少回了。那下次，我也把你冻到地窖里，让你看看，我这是不是对你好呗。”
谷神脸上还真是嬉笑不减，合上里衣，边系着带子边笑答，“云飞，你说你要是把我冻到地窖里了，那里黑乎乎的没其他人，我们都能干什么呀。”
“凌王在这儿呢。你怎么也是个神。怎么一说话就没正经。什么我们，是把你冻进去。就你自己！”老毛干着活吹胡子瞪眼，两只猫眼滴流圆。
凌宇枫撇了撇嘴，天天早上听惯了他们俩变相的秀恩爱，他从来不会主动开口。
“云飞，你看看你，我说什么了。你就急。还不是你自己想歪了。不是在说小妖和洛箐嘛。”
“别废话。说洛箐。”老毛揉着面甩的面团飞了起来，朝着谷神就轻轻甩了一脸。
谷神擦了把脸上的面粉，“要我说，小妖你也是太火爆了。”说着，他又转向老毛，“前些年我看见他都害怕。既然是妖王嘛，洛箐其实呀，是在帮他磨性子呢。”
“磨性子？就动不动把凌王冻起来整？”老毛不服，剁起来肉馅也当当响。
“洛箐他不是也没整吗？小妖，你说他整你哪儿了。你们俩呀，就是总想在我这软柿子上捏一把，想从我这儿套话是不是？”谷神自己说着话也是笑吟吟的。
“天天求着凌王来给店里生火，你也尊敬点儿，别叫小妖。叫凌王。”老毛竖着两颗杏仁猫眼。
“老毛，不用打岔。”凌宇枫一大早总算说了一句话。
“那不行，我在洛箐眼前叫错了，岂不是穿帮了。小妖，他的本事其实也不必洛箐小。云飞，他们俩那是一个愿冻一个愿挨。”谷神往椅子上一座，也不帮忙，跟个说书先生似的。
他自己晃悠着好像看不见眼前的凌宇枫，继续跟老毛分析着，“你想，洛箐他脸皮多薄啊。他不把小妖冻起来，他好意思开口让小妖留下嘛。他是洛神，是冰晶玉洁的冷体神。你以为都是我这样的？主动跑过来求你留宿，跟你滚一宿床单子。”
“没个正经，凌王听着呢。”老毛看上去老大不乐意。
凌宇枫生好了火，也坐下了，“谷神随意就好。你们都老夫老妻了，我知道也不算秀给我看。”
“小妖，你都是妖王了。光有妖力不行。说话也要有些艺术嘛。比如，想拿下洛箐那种，你得拿出你的妖性来。”谷神也不急，沏了壶茶，坐下跟凌王喝上了。
“谷坤，你这老神怎么还骂人。什么是妖性，你说清楚。”老毛才是一直脾气暴躁的那个，搅拌着包子陷，整出来老大动静。
“妖性嘛。小妖是火妖，拿出些热情执着奔放来啊。”谷神老神在在地说得好像头头是道。
凌宇枫垂了眸子，只喝茶不说话。
“谷坤，别说废话，你跟洛箐最熟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老毛速度快得惊人，一盏茶工夫，大盆肉馅和好了。
“洛箐，就是那么个冷性子。你问我多少遍都没用。我跟他一提小妖，他就脸上飞红，不让人往下说。”谷神脾气好，话多，问什么说什么。
“小妖，你也不用问。你自己说说看吧，神界关妖的地方多了去了。地牢天牢池牢……哪有把人冻了关自己屋子里的。就他洛箐一个，对吧。”
“我再问你。他每次把你冻了，是不是夜里都守着，哪儿都不去不曾合眼吧。我看他夜里常常……”
“谷神，别说了。”凌宇枫轻咳了一声，把谷神的话打断了。
谷神转过脸来，看了看凌宇枫，难得收了笑，“我倒是觉得洛箐未必在乎什么。反倒是因为，小妖你是个妖王。自古还没有跟哪个神走到一起的妖王。我猜，他是怕误了你。”
“怎么个误法？”老毛问。
“神界有规定的，神不能跟妖混在一起。”谷神看着已经在擀皮包包子的老毛，声音有些低磁，“如果被发现了这只妖是个恶妖，妖会没命，神会领罚。再严重些，神会被剥了神格，成为坠神。妖会被直接取了妖肝。”
“我跟凌王也不是恶妖。怕什么。”老毛速度快地看不清四只猫爪的动作，已经一盖子又一盖子的包子包好了。
谷神的茶杯空了，他自己又续上了茶，像是自言自语，缓缓说道:“是不是恶妖。其实，没有什么衡量三观的戒尺。只是三界的评价定论而已。尤其是中间的人界。如果在人界被骂了。所谓人言可畏，不分三七二十一，保准你死透都不出头七。”
“呸呸呸。你大早，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老毛已经开始准备蒸包子了。300个包子，喝个茶的工夫就准备好了，正要往蒸屉里摆。
“我是财神。你怕什么。云飞，就算有一天这种事儿到了我们头上……”
“行了行了。这一天来了我们就一拍两散各回各家。”老毛并不愿意听下去，他特意说的赌气，任谁听着都是在说反话。
因为他已经千岁了。这个冬天过去，他们只剩下一个春天了。到了农历七月十五，他就是下一个等着摆渡的猫妖。
“云飞，不会的。我没别的家。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
老毛直接捂上了谷神的嘴。
当着凌宇枫的面，谷神中指轻轻一弹，老毛的猫爪落了。谷神轻轻吻上了毛云飞一双言语犀利的唇。
凌宇枫笑笑站起身，径直离开了。
他看过这对老夫妻无数次亲密接触，然而他跟洛箐，算了，就算是梦里，也太难为他了。甚至难以想象。
离开包子铺，他也在想，真有这么一天，他能守得住洛箐么。
人界不太平，妖界便不安宁，神界也会动荡。
等凌宇枫去制止住了几只在人间作乱的恶妖，到了傍晚还是老灰雀领着灰雀一组，急匆匆地四处寻着把他喊回了包子铺。
凌宇枫怎么也没想到，他早上离开时还好好的包子铺，到了傍晚就被一群人围起来，闹着要放火烧掉。
如果只是几个闹事儿的普通人，就算放几把火，普通人的火引不着老毛的包子铺。
凌宇枫风尘仆仆，没跟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站在阁楼顶上，他看见一排排绿色的军用车也开了过来，把包子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转眼间，一排全身武装占领江城的野军蛮横地把包子铺包围起来了。
就算是老毛有千年的妖力，他那双手，做了一辈子的饭菜，还真是没沾过一个活人的血。
更何况，老毛是只亲和力极强的妖。他每天早上免费发放三百个包子，专门救济因为连年战乱吃不上饭的老人和孩子们。
老毛这里最近每一笔开销几乎都是从妖界来，就连生火费都省了。他实在想不出到底是哪一点能让这个包子铺被挑出毛病。
小灰雀也是一路赶着找人，并没看过全过程。
站在房顶，他只能告诉凌王个大概。
早上包子铺只免费发放三百个包子，领包子的大多是食不果腹的小孩子和老人。偏偏早上来了个财主的儿子，带着人上来抢包子说是要充给侵占了江城的野军当充军粮。
财主的儿子敢来妖店抢包子，老毛的性子自然不会便宜了他。
最后，包子没抢上，还挨了一顿打的财主儿子，被吃着暖包子的孩子们取笑着，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这件事儿是个开端，让财主的儿子良心泯灭，竟然散播起谣言，说是这家包子店开的兴隆，不合常理，其实是偷了野军的军粮来做的包子。
野军本来进了江城本来就疯狂地烧杀掠夺，有了这么个借口，正好要生剥了这幢建在城中心的包子铺。
凌宇枫听完这番话，早就怒火烧了起来。
“凌王！”这种时候，还能满面春风挂笑说话的只有谷神这种慢性子。
凌宇枫一看，来的不是谷神一个人，旁边还有一身素衣玉洁的洛神。两尊神也同时落在了包子铺的屋檐上。
他把刚刚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洛箐，你也别激动。人间的事儿，我们不能乱插手的。管多了会被降了神职，甚至剥了神格成为坠神。”谷神笑吟吟拦在了洛神前面。
凌宇枫听见这话来气，平时跟老毛黏黏糊糊，天天跟他秀恩爱，到了关键时候，就想一甩袖子旁观么。
凌宇枫眼看枪口对准了包子铺，不对，他嗅到了浓烈的妖气。
“小妖，你等一下。”这次拦着凌宇枫的是洛神。
“谷神，这下面不止是普通人。有妖气，是恶神化的妖。这不是普通人之间的纠纷。你们被盯上了。”洛神神色凝重。
“紧张什么。让我先看一眼嘛。妖气？这店主不就是只猫妖么。”谷神依然老神在在一副悠然的样子，他冲着凌宇枫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了身边。
凌宇枫替老毛不值得，怒气冲冲很不情愿地一步靠了过来。
突然，谷神邹然变了脸。没了永远温存的笑脸。
手上一道红绳一甩，把凌宇枫跟洛箐两个人拴在了一起。
谷坤，人以色变，声如迅雷，“小妖，洛箐，我虽然不是牵红线的月老。但也在庆祝丰收，五谷丰登时系了两千多年的红绳了。我就能帮你们撮合这一回了，这时我跟云飞的事儿。你们到了地窖里暂时别出来。”
“谷坤，你疯了。松开。”就算是洛箐，也解不开这红绳。
“这是老毛的店，用不着你管。”凌宇枫的眼睛里冒火，他明白谷神要干什么了，但一下子也没法挣脱这红绳。
“洛箐，我没你的凝霜之力，系道绳子还是会的。记住，今天你们没来过，别插手了。”谷神会头跟小灰雀说，“小小妖，飞走吧。”
洛箐跟凌宇枫被捆着红绳无非挣脱，来不及再多看一眼便被红绳拽着，送到了这包子铺下面的地窖。
同时，轰隆一声巨响，他们听见包子铺周围沦陷了。
“洛箐，你听。谷神这是灭了围着包子铺的野军？”凌宇枫真的要爆了。
“对。谷坤杀了普通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洛箐也仰着头，声音冰冷。
“他杀的是恶人。这些恶人，烧杀掠夺，欺负女人活埋这里的孩子，什么都干过。洛箐，神界应该看得清吧。”凌宇枫明知道结果不会这么简单，还是报着一线生机。
“妖王，这些善恶是人间的事。神界应该只看到了谷坤突然杀了人，而且血洗了上百人。”洛箐的声音更冷了。
凌宇枫用了浑身的妖力燃起了真火却是烧不断这根红绳，“洛箐，你是神。你把绳子解开，我要出去。我得出去看看老毛，现在就得出去。”
洛箐重重叹了口气，“解不开的。妖王，你该知道，这是谷坤的命绳。他的命在，只能等他回来给我们解开。”洛箐仰着头嘴上说着解不开，也已经把他的那一头绳子冻成了冰坨。
他们俩被谷神直接拖到了包子铺下面存放东西的地窖里。绳子像是有了灵性，在地窖里深深扎了根，让两个人一步也离不开这地窖。但隔着几层板子，他们隐约能看到地上的动静。
凌宇枫一直狠劲儿仰着脖子，“不对，洛箐，这上面不止是普通人。是妖，我刚刚嗅到了，他混迹在普通人中。”
“对，而且是个恶神。通火系，我也察觉到了。”洛箐跟他背对着，也在看着上面。
“洛箐，如果，我是说如果，谷神的命不在了呢？”凌宇枫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这么问了出来。
“那捆着我们的绳子，就会在一天之内，自然解开了。”洛箐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轻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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