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来电铃声吵醒,费辰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凌晨05:10」,咬牙切齿接通了伊莱的视频邀请。
“睡眠杀手,请问你有何贵干?”费辰幽幽说,“你最好是梦游、或者被绑架了、生死关头朝我求助,否则咱们友谊就到此为止吧。”
伊莱朗声笑得嚣张,毫无抱歉之意。
他大概在东南亚热带岛屿,那边天光晴朗,身后棕榈树茂盛。
他穿简单黑t,墨镜低低架在窄挺鼻梁上,黑色微鬈半长发随意绑成狼尾。那张脸禁得住一切镜头考验,笑着说:“猫,听话,把灯打开。给你介绍位导演,她想请你为下一部电影做配乐。”
费辰只好探身按亮卧室落地灯:“电影合作,要不要换个正式场合谈?我现在也太随……”
“天才演奏家,早上好!”他没说完,伊莱那边的镜头就移交给了一位很眼熟的年轻亚裔女人。
女人一脸欣赏地观察费辰,爽朗道,“没关系,玩艺术就要够随性,你这样很好,睡衣有品味,我喜欢!谈谈合作的事?来给我的电影做小提琴配乐吧,我爱死你的风格了!”
她是楚林声。
这位女导演是声名显赫的国际大导,二十七岁已经摘遍知名奖项,受邀担任上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最近在筹备新片。
据说,她新电影的主角职业是小提琴手,确实需要寻找风格契合的演奏家来配乐。
费辰此时,睡眼惺忪坐在大床上,一身丝质睡衣,头上卷毛略凌乱,表情半梦半醒——这个状态谈艺术合作,本身就堪称一项行为艺术。
费辰却挺喜欢这女导演的风格,两人性格一个比一个不寻常,正巧合拍。聊几句,费辰就答应了。
伊莱跟女导演简单交流后,她先行离开。伊莱重新看向镜头,轻笑:“还没睡醒呢?”
伊莱并没有邀功或卖人情的意图,他清楚,费辰对名利没任何兴趣。
费辰第一次为电影配乐,因为伊莱是主演。这次答应,也只因为跟女导演投缘而已。
“英国现在凌晨五点半,”费辰说话带了点鼻音,眼睛由于猛受光刺激,比平时多蒙了层水色,湿漉漉的,“我待会儿还要睡呢。”
“好,待会儿还要睡。”伊莱用哄小孩的语气。目光不自觉变柔和,望着这个被吵醒也不发火的好脾气漂亮小孩,“今天来曼谷玩么?我派人接你。”
“不去。”费辰倒在枕头上,拒绝得果断。
伊莱微微眯眼,黑眸子泛着邪气的美感,这副模样就是太子爷要犯嚣张了——费辰了解他,立即补充原因:“今天孟和要来。”
「孟和」的名字似乎有种定海神针的效果。
一向说一不二的嚣张太子伊莱,竟然顿时乖乖说:“那你别乱跑,好好等他。顺便,替我问好。”
仿佛隔空对孟和敬了个礼一样礼貌。
费辰顿时好笑:“怎么回事?你怕他啊?”
伊莱一本正经:“是尊敬。”
费辰倒吸一口气:“你打算信佛吗?要拜我家小活佛?”
打火机“咔嗒”清响,伊莱偏头点燃支烟,透过白雾瞥来:“我尊敬他,并不因为他本身,只是因为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费辰趴在枕头上笑:“不行,看见你严肃地讲出‘尊敬’这个词,我怀疑在做梦。”
伊莱慵懒地笑,冲镜头吁一口烟:“梦啊?梦里都不答应我来曼谷?好小气的猫。”
两人插科打诨,越扯越离谱,费辰的睡意彻底被杀死,天也亮了,于是冲他拜拜,挂了视频。
起床太早,费辰下楼主动让ss-2给热一杯白桃鲜奶,仰头吨吨吨一口闷掉。
目睹“奶虎扑食”场景的萧柏允走近了,递上餐巾纸,问:“喝得好凶,饿了?”
费辰接过餐纸抹抹嘴角,摇摇头:“不饿,只是怕睡眠不足耽误我长个,食补一下。”
食补完,悄悄目测对比了自己和萧柏允的身高——估计趁发育期没结束,再努努力说不定有希望比他……低三厘米吧。
这男人身高太优越了,准确说,是方方面面极度优越,完美的人类范本。
向他追赶是人类的事,超越他就是上帝的事了。费辰不打算挑战上帝。
“你看过楚林声的电影吗?”费辰靠在餐厅中岛台,“我打算为她下部片子做配乐。”
“优秀的电影人。”萧柏允评价,“你愿意合作,是非常喜欢她了。”
费辰笑笑:“喜欢。她的成就,意义非凡——亚裔、女性,这两个标签在导演行业,带来的阻力比助力多,跟歌剧界情况相似。我衷心希望看到她们走得更高,就像我妈妈生前那样。”
“你是她的骄傲。”萧柏允微笑端详这个天使一样的小孩,“做电影配乐,会有很多人发现你的存在。考虑开音乐会么?”
“不,你知道的,”费辰狡黠地眨眨眼,“我的琴声给家人朋友听,就足够了。”
费辰小提琴天赋极高,但从小没参加过任何比赛,也不喜欢公开表演,因此,他名字在业界罕为人知。
老师是德高望重的著名演奏家,对这独具个性的学生也没办法。
几年前,老师特意带小费辰去悉尼听一场新年音乐会,谢幕时,演奏大厅掌声雷动,老师指着舞台,循循善诱:“辰,像她那样,站在聚光灯台上,接受鲜花掌声和追逐,不好吗?”
小费辰不太感兴趣地摇摇头:“没关系,我更喜欢坐在观众席为她鼓掌。”
老师一时无言,反倒被他劝服。
萧柏允怎会不了解他,对他性情再清楚不过。
这小孩独一无二,才华横溢却不炫耀,对名利无所求,真正的赤子之心。
命运该对这样一个孩子仁慈偏爱一些。
昨晚萧柏允答应他,今早一起去海边散步采风,然而醒来有场降雨。
费辰套上雨衣,严阵以待在门边等他。
萧柏允看眼门外:“下雨了。”
“不怕,我给你带了伞。”万事齐备的费辰指着黑色长柄伞。
“……”萧柏允轻笑,“费辰,我是说,下雨了,我们改天也可以。”
费辰警惕问:“真的?错过这次机会,以后约不到你了。”
萧柏允拨了拨他雨衣帽子上的老虎耳朵,柔声说:“我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都是你的,所以别担心。”
但他还是陪费辰冒雨出去散步了。海湾广场有辆冰淇淋车,费辰摘下雨衣帽子,趴在窗口要了份海盐冰淇淋。
萧柏允挪过几步,一言不发站他身后,替他挡住斜斜吹来的湿冷海风。
“萧柏允,帽子不够宽,我刚才被淋到了……”
费辰咬住冰淇淋脆筒转过身,扬起下巴对他说。
男人垂眸,抬手,指尖为他拭去沾上眉骨的雨珠,肌肤抚摩片刻,费辰微卷的长睫轻颤了几下。
他们安静地彼此相望。
海湾广场人迹寥寥,费辰伸手勾住了他左手小指,晃了晃荡,“——萧柏允,我希望这一刻是永远。”
他从不吝于表达爱意。
即使这只是个普通的时刻,也不妨碍他让这个时刻变得伟大。
萧柏允朝他笑,握住了他细白的手,移过伞没再让他往雨里跑,沿来时的路向回走去。
“哇,你今天不用去总部吗?”
回了家,费辰发现司机和阿肯没有等在楼下,意味着大老板暂时不出门。
“孟和今天来看你,”萧柏允抬腕戴上袖扣,动作从容雅致,“我也见他一面。”
费辰换了身珍珠白线衫和枪灰色短裤,典型英式风格,回头笑道:“怎么回事?听到孟和要来,每个人都无比认真又重视。”
“因为他是你很重要的家人,”萧柏允说,“当然,我们也是朋友。”
孟和从小寄养在费家。
双方父母安排寄养的原因之一,是孟和与费辰有点特殊缘分——都拥有罕见血型。假如两人其中之一遭遇意外,能为对方紧急输血。
由于费辰的哥哥几年前离世,费应泽就把孟和当作了继承人培养,让他逐步接管了集团决策。
——继承者们迟早都会进入同一个圈子,彼此认识。
孟和与萧柏允也不例外,二人同岁,作为各自背后家族的继承者,两人一直有交流合作,算得上朋友。
即便如此,有这一层人际关系,萧柏允前几年也一面都没见过费辰。可见,萧柏允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干预或改变。
他有多么温柔,决断时就有多么冷血。
“算起来一个月不见……小活佛好像比你还要忙。”费辰不停徘徊在客厅落地窗前,望眼欲穿。
“很快就到,阿肯已经在机场接到他。”萧柏允安抚道。
几辆黑色轿车和越野陆陆续续驶入喷泉环岛,停在门外。
车里下来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薄唇挺鼻,眉骨轮廓恰到好处的深邃,麦色肌肤,典型的藏人俊朗长相。
他对费辰微笑,手里拎了一只崭新雪白毛绒玩偶,张开手臂接住热情扑上来的费辰,把玩偶递给他:
“瞧瞧,我们小辰又长高了。”
“这说明我们太久没见面了,孟和!”费辰开心得原地踮起脚,凑上去端详他。
孟和身材极为高挑,西装下的身躯肌肉劲瘦,寸头黑发,左耳戴一枚绿松石鎏金耳坠,这也是典型的藏人打扮,犹如暗藏野性的斯文雅痞。
他的相貌和耳坠已足够说明,他确确实实出身南亚藏地一带区域。
他完整名字叫作「孟和章嘉」。
他亲生父亲的故乡是一个灭亡于上世纪的旧日王朝——锡金王国,它坐落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多数国民信仰佛教。
祖母是锡金王室旁支,嫁与一位锡金、尼泊尔和中国藏地边境的活佛。孟和的母亲是蒙古人,结婚时未曾料到,会诞下一位继承人“小活佛”。
九岁那年,孟和章嘉被送来费家,被收养后,离开了属地和寺院。
他名字里的「章嘉」二字,是指昔日遥远的锡金王朝领土上,那座「金城章嘉」雪山,有故乡的意思。
「孟和」则是蒙古语的「永恒」。
他戳了戳费辰抱着的玩偶,问:“喜欢这只吗?新款。”
他这次带给费辰是一只jellycat雪龙毛绒公仔,手感柔软,费辰满卧室的毛绒绒,几乎大半都是孟和送的。
“超喜欢!”费辰步伐轻快跟着他,两人感情与血亲无异。
萧柏允迎上小活佛,彼此颔首问候,引路进主客厅,三人落座。
孟和单手解开西装外套扣,左臂搭在费辰身后沙发靠背上,以半拥揽的姿态,侧目端详费辰:“搬到这儿住,能否适应?”
“能的,我一切都很好。”费辰嘻笑说。
孟和转过头,神情泰然,对萧柏允略客气道:“小辰在这儿,要劳你多加关照。这些年,他对你是真心想念。”
这份客气,有维护的意味——摆明了说:费辰是自家小孩,不希望他在你这儿受委屈。
尤其这几年,费辰因为萧柏允而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萧柏允姿态大方,将这“警示”照单全收:“请放心,既然ansel在我身边,我会照顾好他。”
他今天特意在家等候,正是为当面表态,向费家展示足够的诚意。
费辰一口咬碎巧克力豆,又甜又怕——怕了这些人类精英,一来一回打机锋,空气中飘满刀光剑影。
“还有四个月我就18岁,”费辰适时开口调解气氛,“先生们,别担心,我马上就是个狡猾、狠辣的成年人了。”
萧柏允与孟和听后都笑了。大家聪明人,点到为止。况且两家集团是战略同盟,盘根错节利益一致,说句“自己人”不为过。
孟和屈指轻敲一记费辰额头:“就知道,你一定护着萧柏允。”
气氛立时愉悦多了。
三人轻松闲聊,说到从前,费应泽为了让孟和积攒阅历,为继承事业做准备,特意安排他去了律师事务所的破产重整项目组实习。
那段实□□结起来就是“跟怨种客户和怨种老板斗智斗勇的日子”。
孟和唇边勾起一点玩味笑意,回忆说:“当时给一家地产集团做案子,到了清算程序,董事长发疯,要打律师。律所合伙人对我说:客户要打人,你忍一忍,准备负伤立功吧——等项目成功,庆功宴上发双倍奖金。”
费辰听了笑:“你绝不会乖乖吃亏,对吧?”
萧柏允也了解他,手指轻敲着杯壁,调侃:“这种小事,你‘解决’起来很容易。”
孟和点了点头:“香港人很信鬼神。知道我是‘活佛’,董事长改口要烧高香磕长头。听说我祖父也是活佛,律所合伙人发了十六倍年终奖金,说要捐功德——但我才实习了半个月。”
费辰笑了半天,想想,对孟和说:“如果哥哥没出事,如果我是个合适的接班人,你就不用这样辛苦历练了。是你替我承担了这些。”
“没关系,我们都很爱你,”孟和笑着摸了摸他脑袋,“你只要做喜欢的事情就够了。”
从费辰妈妈和亲哥哥不幸离世后,孟和俨然替补了兄长的位置,疼爱无比,竭尽所能弥补小费辰的缺憾。
“楚林声女士来电,要接吗?”ss-2递上手机。
女导演果然雷厉风行。
“她要聊聊具体合作条款,”费辰站起来,俯身轻轻拥抱一下孟和,“我接个电话,暂时失陪。”
这间隙,孟和与萧柏允去室外走廊抽了支烟。
两个年轻男人站在廊下,身形相仿,气场强势,各自点燃一支大卫杜夫。英伦三岛天气无常,雨转晴了,低焦油淡烟的气息与花园清新的土壤气味散入风中。
“下月初,医疗子公司上市?”萧柏允随口问。
“是,”孟和垂手扶起一枝被雨打歪的蔷薇,“北美那边修改了审查规则,最近在调整财务资料,没能来看小辰。”
“关于ansel,你应该还有些事情要说,对么?”萧柏允指间夹着烟,站在穿透云层的光暗交界处,问道。
气氛有些寂静。
孟和垂眸吁出一片烟雾,伸手掸落烟灰,眼神落在远处某个点,“我至今一直忘不掉,小辰九岁那年,洛萨节前夕,十二月底,我带他去了趟尼泊尔边境的寺庙。那天,雪很大,我请了三十六柱供香和长明灯,在地藏王菩萨殿,陪他祈愿。我对他说,小辰,我们把供香和长明烛点好,你跟菩萨说一说话,让祂保佑阿妈和哥哥,然后告诉阿妈,你每天三餐都有乖乖吃饭,会好好长大……他跪在大殿磕了长头,鼻尖冻得泛红,问我:菩萨会把阿妈送到哪?僧人说,有个叫做‘来生’的地方,她会不会在那儿等我们?”
他顿了几秒,嗓音泛出烟草灼烧的低哑,“——雪山上冷风不停在刮,小辰才九岁,那么小,他看着我,蓝眼睛映着寺庙殿外的纷纷大雪……我只能伸手抱住他,我说不出话。”
尼泊尔边境的佛庙中,沉香缭绕,长明灯寂静燃烧。
殿内灯影飘摇,众僧侣披袍盘坐,在烟火间,垂目声声念诵经文告慰故人的亡魂。
那年孟和也仅十四岁,他跪在殿宇前紧抱着小费辰,他们背后,巍峨庄严的地藏王菩萨造像,从高处垂目俯瞰两个孩子,殿外风雪骤盛,章嘉雪山伫立在茫茫天地间。
雪山如果知晓,长风尽头的天地间如有神佛,是否会赐一点悲悯?
廊下,一阵清冷的长风,似乎再度卷起了遥远雪山寺庙间的那场落雪。两个男人沉默了片刻,各自抽尽一支烟。
孟和站姿很放松,身影却修长挺拔,淡淡道:“从那天起,我只希望小辰平安。假如可以,就再贪心一点,让他快乐。”
萧柏允看着孟和。
也许只有萧柏允一个人知道,上辈子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命运的安排如此诡异——不信仰任何宗教、不信往世前生的萧柏允,偏偏却是重活一遍的那个人。
重生前,前世每个人的命运结局,萧柏允都很清楚。
费辰的父亲因病离世,孟和一直全心全意庇护着费辰,却也突然因事故早逝。
一夜间,费家只剩下费辰,生意遭到大股东和对手联合狙击,濒临破产。
最终,费辰在贫民区街头遭遇当年最严重的一场恐袭事件,正是萧柏允赶去找他那天。
那是个雨天。
萧柏允穿过狼藉混乱的街道,从爆炸损毁的建筑废墟间,跪地抱起费辰时,费辰已是奄奄一息。
漂亮矜贵的年轻面孔,涣散失神,浑身血污不堪,费辰靠在萧柏允怀里停止了呼吸。雨幕倾天遮地,血水聚积。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他很少去回忆。
每回忆一次,就像又失去了费辰一次。
萧柏允不动声色地熄了烟,垂眸擦了擦手,难以察觉的颤抖被他轻易掩饰了过去。
“ansel对我而言,很重要。”萧柏允拍了拍孟和的肩膀,沉静、和缓地说,“这句承诺也会传达给他的父亲费应泽先生——我将给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幸福。”
孟和随手碾灭了烟,点头,无须再说什么。
“孟和——”费辰回来了,穿过阳光明媚的长廊奔跑向他,“你今晚不会走的,对吗?可以留宿吗?”
“可以,”孟和单手就稳稳接住他,抱他转了半圈,温声回答,“当然可以,陪你一天再走。”
时光两端,场景交叠。雪山上少年紧抱的小孩,此刻真的好好长大了,在绚烂阳光下笑得无忧无虑。
庇护着他的少年也已长成了沉稳的男人——或许冥冥之中,神佛曾对他们慈悲过。
萧柏允看着他们,没有去提前尘往事。
那些苦痛和不幸,就暂且尘封。
命运尚可挽回,他已经提早找回了费辰。一切齿轮都将重新咬合、运转,前往新的结局。
午后,萧柏允前往集团总部,顺便也给他们留下家人独处的时间。
“晚上回来?”费辰道别前向他确认。
萧柏允说“是”,又低头凑近些,逗他:“怎么总是害怕道别?我会回来的。”
费辰被哄得笑起来,食中二指并拢在额角,冲他潇洒一挥,目送他上车。
ss-2递给孟和一把长柄伞:“先生,傍晚可能有阵雨。”
“谢谢。”孟和接过伞,陪费辰去海湾码头一家中餐厅,是朋友开的店,粤菜很正宗,跟玉堂春暖的风味可以比肩。
最后两道菜呈上来,上汤红花桃、梅酱钱鳗,服务生为他们关上包厢门。
玻璃长窗外,海面上空半晴半阴。孟和剔去鱼骨,把去了骨的鱼肉汤换到费辰面前。
“有时候,我怕见不到哥哥了,”费辰放下汤匙,看着这道哥哥从前也喜欢的菜,”但更多时候,坚信他还在世界某处——不见人,就不能放弃任何可能性,对吗?”
孟和沏了二道茶,敛眸笑了笑:“是的,这正是‘家人’的意义。”
孟和生了一副桀骜、冷感的长相,笑起来也极具魅力。
他年少时,更沉冷寡言,但对亲近的人,其实从来都很温和。
离开餐厅,沿着沙滩漫步,费辰脱了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走在孟和身边。
费辰侧目端详他,孟和左耳戴的绿松石鎏金耳坠,随步伐轻晃。费辰问:“孟和,你要一直一直等下去吗?”
孟和眼中含笑,很默契地指了指自己的耳坠:“等啊。等他回来,还欠我一枚耳坠,他要还的。”
——家族传统里的“成年”是指十六岁。成人仪式上,要换一枚新耳坠。
孟和成年那天,曾经允诺要亲手为他换上耳坠的那个人,已经被异国警方宣告死亡。
那个人是费辰的哥哥,费澈。
费澈比费辰年长七岁,比孟和、萧柏允长两岁。在同辈人中,是被仰慕的年长者,也是被追随的典范。
遭遇枪击爆炸案后,费澈尸体下落不明,案发现场仅有部分组织dna匹配,警方给出结论是失踪转判死亡。案件卷宗记载的死亡年龄,也才十六。
“我想哥哥了。”6年前,年纪尚幼的费辰,对当天恰好才满十六岁的孟和说。
孟和俯身,让他跳上后背,背着小费辰,慢慢走在旧金山湾区的沿海步道上。
北加州艳阳高照,迎着海风,孟和说:“我也想他。如果这辈子见不到,等他转世,也要再遇见的。”
费辰趴在他肩头,“小活佛,如果他有转世,你能认出他么?”
“当然。”孟和回答。
十六岁的少年孟和,肩膀已足够宽阔沉稳,让小费辰安心依靠。
孟和掂一掂手臂,让小费辰靠得舒适些,轻笑:“瞧,我今天跟费澈同岁了——我的爱人,他一直都在时间的原地等着我。”
那时,小费辰并不理解“爱人”意味着什么。但怔了几秒,毫无缘由地,感到一种强烈又厚重的悲伤,眼睛滚烫、酸涩。
他似乎懂得了——那是个很温柔、温柔得能够让人流眼泪的词语。
此刻,英格兰岛南端的海湾边,费辰倒退着走在沙滩上,问孟和:“还记得那个游戏吗?”
暮色海风中,孟和拎着西装外套,抬起眸对他笑笑。
“《异域镇魂曲》。”费辰说。
小时候他们喜欢收集一些版本很古老的游戏,用一台旧电脑玩。
旧游戏的读取存档很慢,进入后,人物们都由低像素组成,动作笨拙、迟滞,却擅长诉说大段生动台词。费辰总是一字一句看得很认真。
费辰放慢脚步,卷发随风垂落额前,“这个游戏里,有个人说过一句话——‘时间不是你的敌人,永恒才是。’你对哥哥,或许也是这样吧?”[1]
他湛蓝的眼睛带笑,逆光望着孟和。
孟和微笑端详他:“知道吗?你继承了家人身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费澈有一双与弟弟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都遗传自母亲。他们是截然不同却又血脉相承的一对兄弟。
站在潮水往复拍打的细沙岸边,孟和淡淡承诺道:“费澈会回来的——不论生死,我会找到他,带他回家。”
“这也正是‘爱人’的意义,对吗?”费辰说。
“或许吧。”孟和对他笑笑,随意转动着戴在无名指的玛瑙铜戒,“中文里有句话,‘陵谷有期,金石无忘’——时间的确是个很强大的东西,但它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让我们放开爱人的手。”[2]
爱人的意义,是不向命运低头。
他笑起来跟年少很像,一直是野性不驯的黑色寸头,左耳佩耳坠,桀骜长相与斯文克制的举止,混合成完美的一体。
「孟和」是蒙古语的「永恒」。
岁月所不能动摇,时间所不能腐朽。
他从未曾改变过,背脊生有一根挺拔坚韧的骨,不折不屈,为所爱的人撑起这道永恒。
毗邻海岸的公路上,一辆轿车停到了不远处,萧柏允下车,身上西装衣摆被海风拂动,朝他们走来。
“萧柏允!”费辰赤脚站在海浪与沙滩交界,用芬兰语冲他喊,“六个小时不见,你也有想我吗?我的缪斯!”
男人唇边勾起笑意,没回答,走来朝他们问候,很自然地牵起了费辰的手,一路带他避开细沙间的贝壳碎片。
孟和是会讲芬兰语的,听见那声大逆不道的“缪斯”,不禁笑起来,没说什么。
费辰悄悄问孟和:“我的缪斯他应该听不出芬兰语的意思吧?”
“听不出吧。”孟和笑着糊弄小孩儿。
费辰太活泼好动,不小心一脚踩向海螺壳。尖刺锋利,幸而萧柏允单手揽住他腰身,把人勾到身边,才没划破太深。
“流血了。”费辰的血渗出伤口,滴在白沙滩上。
萧柏允微一蹙眉:“别动,伤口别沾沙子。”
“我不会被截肢吧?海洋创伤弧菌,听上去蛮厉害的,”费辰单脚站住,思维已经跳脱到仙女座了,“萧柏允,如果我截肢只剩一条腿,你……”
“ansel,”萧柏允直接倾身把他打横抱起,往车边走,“不要胡说。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费辰只好安静勾住男人肩颈,被抱到了宽大的轿车后座。
萧柏允随手接过阿肯递来的药箱,攥住费辰足踝,将他被划伤的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用盐水湿巾拭去血迹和细沙。
男人垂眸,动作熟练地处理少年足弓上的伤口,清创消毒包扎。骨节分明的手指扯出绷带,缠上弧度漂亮的脚背,绕过两圈。
“三天之内,你都救我两次了……萧柏允,你好像很擅长照顾人啊。”
费辰靠在车后座,像只慵懒的猫,赤足踩在萧柏允穿西裤的长腿上。姿态轻灵曼妙,却眼神天真。
萧柏允一手握住他足弓,慢条斯理固定好绷带,似笑非笑:“缪斯给艺术家疗伤,闻所未闻,对么?”
“缪……”费辰闭嘴,心虚地回头去看孟和:他不是听不出芬兰语吗?!
孟和悠闲地倚在车旁,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对他揶揄眨眨眼:你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孟和跟萧柏允商业往来合作不少,当然清楚,这分明故意捉弄费辰。
“!”费辰感到逻辑不通,“萧柏允,你怎么会芬兰语呢?”
费辰妈妈是芬兰混血,一家人都跟着熟悉这门语言。但客观讲,这是个冷门语言,性价比不高,萧柏允用不到也没必要学它。
“我们毕竟一起生活过两年,不是吗?”萧柏允轻笑道,黑眸掠向他。
小时共同生活那两年,费辰并没发现他刻意学过芬兰语。但随即明白了:以萧柏允的智商,日常耳濡目染就能够听懂大半。
可怕的人类精英。
费辰“哈哈”干笑几声,抽出湿巾帮他擦干净指尖沾上的血迹。再把男人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放在掌心反复端详,“——缪斯,就连你的掌纹,都比普通人类更有美感,像雪山间的河流。”
赞美完,费辰松开他手。萧柏允指尖蜷起,轻轻摩挲几下,对他笑了笑,起身下车:
“伤口别乱碰。孟和陪你坐这辆,家里见。”
擦肩而过,孟和与萧柏允彼此互一颔首,换了车,一前一后驶向返程路线。
“他待你跟小时候一样。”孟和评价道。
轿车后座上,费辰靠在他身边笑:“你和爸爸可以放心了?”
在“让不让费辰跟萧柏允共同生活”的问题上,老爸费应泽态度宽容,而一直不太支持的人是孟和。他伸手捋了捋费辰卷发,无奈笑笑:“怎么你偏偏就要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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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别墅大厅壁炉前,灯火柔和。
萧柏允与孟和对坐在沙发上,闲聊着,各自手边一杯威士忌。
不远处,费辰盘坐在克尔曼地毯中间,手里抱一只阿拉伯鼓玩儿,跟随唱片机传出的女声,轻敲鼓点。
“从前最热闹,就是你生日前,”孟和看着地毯上玩鼓的少年,告诉萧柏允,“小辰每年给你挑生日礼物,都要搜刮各大拍卖行和艺术沙龙的名册。礼物必须够品位,还得寓意吉祥,无数名家大作都被他嫌弃过。”
萧柏允微笑说:“大致能想象到。”
听了他们谈话的费辰抬起头:“那时候,爸爸跟孟和都说,我像一头贪婪的、四处收集亮闪闪宝石的巨龙,把宝物都搜罗进悬崖上的巢穴,只为讨我的公主一笑。”
萧柏允握着威士忌杯,听了又笑。
“就像现在,”费辰眉梢一扬,指节随性地敲击鼓面,“公主殿下,你这么一笑,就都值得了。”
萧柏允不介意他大胆喊的“公主”称呼,朝他勾勾手。费辰就丢下阿拉伯鼓,起身过来。
夜色静谧,远郊海岸的别墅内温暖,费辰端详身旁孟和,又看对面壁炉光线映照中的萧柏允,心满意足:“你们都在身边,这是个完美的夜晚。”
“过阵子抽空,去纽约看望爸爸么?”孟和顺手把他揽进怀中。
费辰点点头:“上次赛场出事,爸爸更不敢坐我车了,我要带他去赛场重新找回信任。”
“赛场出事?”听见这句,萧柏允笑意变淡。
孟和解释:“去年青训项目,小辰在赛道被对手剐蹭车毂,出了翻车事故,断掉两根肋骨……当时,费先生没让转告你。”
萧柏允不说什么,沉默望向费辰,神情隐约哀伤又无奈。
他的眼神怎么会这样?费辰一窒,心脏都被揪紧了揉成一团,立刻补充:“我没大碍,那次后就不再参赛了,肋骨也愈合得很快。”
那种眼神要怎么形容?费辰无端想起从前在洛蒙德湖畔,一只孤独游荡的天鹅。向导说它失去了所爱的唯一伴侣,已经绝食三天,生命即将耗到尽头。
天鹅未必理解爱是什么,但它用绝望的忠贞和孤独的死亡来证明:我不能够失去你。
隔着炽烈的壁炉火光,费辰怔怔与萧柏允对视,在那双沉邃黑瞳里看到了燃烧的火焰与自己。
次日很早,孟和到卧室床边,俯身轻吻费辰额头:“小辰保重,要好好吃饭,我下次再来看你。”
费辰身穿睡衣,赤足跳下床,不舍地追他到门外,目送车子离开。
一整天,费辰都被打击得没什么精神。他彻头彻尾讨厌“离别”,与之有关的单词,在朗文词典里都被他涂黑了。
“我好像又死掉一次,但还活着。”费辰总结这种感受。
萧柏允和容劭见他萎靡不振的状态,都伸手探了他额头温度,才确认不是高烧。
“干脆给你做催眠治疗?”容劭俯身问,“让你忘掉孟和这个人,自然就好了。”
“别骗我不懂!”费辰正喝水,笑呛到了,“你描述的不是催眠,是脑白质切除术。”
容劭满意地点头:“乖宝贝,能让你笑起来就好。”
到了傍晚,费辰才恢复一半精神,放下刀叉时,盘中的银鳕鱼几乎原样未动。
“再吃一点,好不好?”萧柏允柔声哄他。
这温柔打开了一点费辰的胃口,主菜好歹吃完了,他忧郁地看向萧柏允的酒杯,想打那杯勒桦干白的主意。
“ansel,你还没到借酒浇愁的法定年龄,”萧柏允按住酒杯,无奈隔着餐桌望他,“还是不开心,陪你看场电影?”
“好啊,看电影。”费辰高兴一点,但嗓子还是发哑——他情绪躯体化很明显。
一楼西侧电影厅,费辰翻找出一部老片子《魂断蓝桥》。
荧幕画面切转,影厅内光线时暗时明。费辰靠在萧柏允神身边的宽大座椅里,渐渐袭上一点倦意。
“在想什么?”萧柏允知道他走神了。
费辰注视屏幕上仓促分离的男女主角,“想起哥哥、孟和……我并不懂他们,但好像明白了一部分。”
“哪个部分?”萧柏允揽过他,让他依靠得舒适些。
费辰扬起脸,望着萧柏允轮廓优美的下颌线,“爱人的意义,是不向命运低头。”
影片尾声的曲调中,萧柏允俯身揽住费辰肩背,一手勾起他膝弯,把熟睡的费辰打横抱起,慢慢地穿过走廊、迈上楼梯,抱进卧室柔软的床上。
昏暗中,萧柏允独自坐床边,静静端详费辰安宁恬淡的睡颜,就这么看了很久,数着他每一次呼吸的频率。
萧柏允反复回想孟和临走时说的一件事。
孟和告诉他:“雪山上,小辰那天在乃琼护法神殿,为你供了一盏长明灯。僧人问要留什么愿,他许愿说:希望能再见到萧柏允,假如见不到,也祝你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
萧柏允敛眸,抚摩费辰的脸,指尖力气轻柔得几乎怕碰碎他。
还有什么更值得爱惜的呢?
海拔七千多米山脉的凛冽风雪中,曾有人为他燃灯祈愿,在神佛座前磕下长头,祝他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
一片静谧的暗夜中,萧柏允俯身低垂着头,额头与费辰轻轻相抵。月光照出他虔诚而珍重的姿态,仿佛在朝拜一名沉睡的神祇。
“ansel”他无声默念着。
他已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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