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霁知道,底下佣人总在背后悄悄议论,说家里寄养的这个外姓小姐啊,是个聪明人,知道陆家是老太太做主。只要哄好老太太,她想要什么,老太太都能给她。
她性子活泼,没有小孩子怕生的拘谨。进陆家时她已十岁,原生家庭的教导,她记得很清楚。
比如和长辈相处,并非要一言一行十分小心,自由随性说话得体便好。见到长辈不必觉得低人一等,尊重便好。
再比如,别人给的恩惠,一定要还,大事小事都得记好,来日方长,总有还清的一天。
再再比如,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用麻烦别人。这世上,人情最难还。
来陆家后,老太太从没因为她是外人而苛待她,反而对她越来越好。初霁记得爷爷所说“知恩图报”,陆奶奶对她好,她从不敢忘。
初霁心里清楚,老太太的人情债,她一辈子都还不清。好在日常生活花费可用金钱衡量,人情债不好还,那就先还金钱债。
初霁时刻记得知恩图报,她力所能及能为老太太做的事,绝不含糊。上次给老人家买的腰部按摩仪,是她给小孩子当家教赚来的。
至于相亲嘛,反正老太太不在身边,初霁回家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打发。
等着陆奶奶洗澡的空闲时间,初霁会用老太太卧室的钢琴,给她弹喜欢的曲子。等弹完了,老太太也洗好从浴室出来,之后,初霁会帮她吹干头发。
这习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初霁眼看着陆奶奶的头发又黑变白,如今变成了银白色。
初霁跪坐在陆奶奶身后,一只手拿着吹风机,另一只手垫在老太太头发下面,谨防热风烫到她的皮肤。
老太太气已消了,闭着眼睛享受孙辈的孝顺,手里端着初霁泡的安神茶:“昨天你回家,没人给奶奶吹头发了。”
初霁笑起来:“那以后,我每晚都回来,祭拜也当天回。”
老太太笑:“不行不行,那不得累着你?我可舍不得。”
初霁嘴甜:“给奶奶吹头发才是要事。”
“我那几个孙子孙女,要是有你一半孝顺,我就安心了。”
初霁把老太太头发吹成八成干,慢慢拿梳子梳开:“孝顺的方式不一样,我喜欢陪在您身边,他们呢,更喜欢实质的东西。”
“您现在用的这梳子,还有怀里那抱枕,不都是慕笙姐买的吗?还有浴室的防滑把手,地上的防滑装置,都是大哥让人装的。”
初霁顿了顿,接着说,“您看,小辈们都是孝顺您的,您呀,却只记得我啦。”
老太太迟缓地点了点头:“说的是。”
初霁把老太太头发打理好,扶着她上床休息。
正把被子拉上来,老太太突然抓住初霁的手,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上次奶奶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
初霁垂下眼,像没听见似的,先把老太太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没等到初霁回答,老太太有些着急:“初霁啊,你不是一直喜欢英国吗?”
这问话太过直接,初霁没办法再躲,只缓缓说道:“是,是喜欢。”
“奶奶送你去那里上学,不好吗?”老太太关切地说,“你现在大三,读的就是设计专业,奶奶打听过了,你这么优秀,能申到那个、那个……”
老太太闭上眼睛,想了很长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学校的名字,只皱着眉,暗骂年龄大了,记忆力下降得厉害。
初霁提醒道:“奶奶,是皇艺。”
老人家说话容易激动,双手又拿出被子外,恨不能下一秒就撑着床垫坐起来:“对对对,这不也是你一直想去的学校吗?奶奶支持你去。”
初霁耐心地把老太太两只手放回被子里:“但我现在更想在国内,陪着您。”
也陪着他。
您有照顾您起居的姚姨,还有儿孙环绕,可他只有一个人。
后面的话,初霁当然不能说给老太太听。她蹲在老太太床边,说道:“奶奶,这件事情我们明天再商量,您先睡觉,我去把夜灯打开。”
被她这一说,老太太顿觉困意上头,打了个哈欠,慢慢睡了过去。
哄睡老太太,初霁轻手轻脚地下楼。
客厅被收拾干净,管家坐在侧面沙发上,看见初霁下来,先是抬眼看看二楼老太太卧室,欣慰地笑:“还是你有办法。”
“也没什么,就是陪她聊了聊天。”
管家转头看了眼身后,小声说道:“他们都在小厅里坐着呢,你要去吗?”
即使地面干干净净,初霁仍忘不了刚刚地上滴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她平静地问:“他们?”
“老大一家四口。”管家笑,“你大哥回来了。”
初霁点头,刚想说太晚,就这么回卧室算了。谁知管家意有所指道:“他很想见你呢。”
初霁一怔,随即点了下头。往小厅方向走了两步,只觉得步子千斤重,实在无法往前迈一步。
不是陆霖,她去了也没有意义。
再说陆霖今晚伤的不轻,此刻一定被他爸爸带回家了才对,不可能还在这里。
“我今天去了墓园,赶了飞机又坐车,身上不干净。”初霁转过身,温和笑着对管家说,“我想,我还是回去洗个澡,白天见他们比较好。”
不等管家回答,初霁跑上楼梯,“您早点休息,晚安。”
管家无奈摇了摇头,前往小厅告知几人。
反正他们想等的,原本也不是初霁。
-
初霁的房间是老宅里,除了主卧外最大的那间,在走廊尽头。家里有老人,防止摔倒磕碰,地面都铺了地毯,初霁步子轻走得快,很快回了卧室。
反锁上门,初霁背靠门板,轻轻喘着气。
以她对老太太的了解,不可能让她离家这么远。早在初霁大一时,老太太就曾经问过初霁对未来的规划。
她记得当时说的是,想在北京读研究生,这样还可以离家近一些。
老太太当时不仅应允,还对此非常赞同。
这几年下来,老太太对初霁的依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刚刚照顾她的姚姨还说,老太太昨晚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她今早进房,想给老太太床边放上杯热水,发现她已经醒了,坐在床边,看着外面被雨打湿的地面,忧心忡忡地问姚姨——
“下雨会耽误飞机起飞的吧?”
——我的初霁,今天还能顺利回来吗?
初霁听得心里难受。
而老太太在如此依赖她的情况下,还动了送她出国的心思,这绝不是正常老人家的想法。
初霁直觉,家里应该出了大事。到底是什么事情,连老太太都解决不了?
初霁对陆家生意不太了解,此刻只能想到这么多。
外面又下起雨,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初霁走到窗边,准备把窗户关上。
她的手刚搭上窗沿,眼神看到什么,突然愣住,伸手把窗户全部拉开,盯着墙边一个人影看。
他头发被雨打湿,匿在墙边,假如初霁没有形成往这处看的习惯,根本想不到那里会站个人。
窗户被推开,尾部抵在窗沿,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
寂静雨夜,除去细密雨声,所有其他声响都格外清晰。
那人仰起头,抬眼看过来。
一双眼睛终于漾出笑意。
雨水顺着他额角往下滑,血水伴着雨水,顺着脸颊滑到衣服上。
他像浑然不知,站在墙边朝初霁笑。
初霁朝他招招手,看着他几步攀上墙,踩着别墅墙体边沿,敏捷又熟悉地从窗户翻进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稳稳站在初霁面前。
在陆霖进来后,初霁立刻把窗户关上,又把窗帘拉好。看他浑身都是水,从抽屉里拿出毛巾,先给他擦头发。
陆霖乖乖站好,完全没有面对一众长辈的张狂狠戾,像只听话的猫,还蹭了蹭初霁的手心。
不经意摸到他的额头,初霁微微睁大眼睛:“你还在发烧?”
陆霖抬手碰碰,迟钝地嗯了声:“好像是有一点。”
“你先去洗澡,我给你拿退烧药。”初霁越过他要去拿房间里的小医疗箱,“这个药效很快,睡一觉就能好,还有你的伤口,也没处理……”
“初霁——”
他的手指冰凉,握在初霁温热的手腕上,有些不真实的冷意。
室内只余一阵昏黄落地灯,陆霖背对灯,看不清神色,只是出口的话不似往日傲气,尾音还有颤音,抓着初霁手腕的力度渐渐加大,生怕眼前的人下一秒也消失:“你别离我太远。”
初霁觉得好笑:“一个房间里还算远?”
陆霖点头,改完把她半抱在怀里,又怕身上雨的湿气弄到她身上,只是虚虚环着:“算。”
“那待会儿洗澡怎么办?”
“我胳膊和腿都是伤,不能自己洗。”
初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和他对视半晌,终于在他无声的委屈眼神攻击下,放弃抵抗。
“行,我给你洗。”
再亲密的事情,两个人都做过,不会在意这些。
初霁惦记他身上的伤,冲水的时候格外小心,试图避开这些地方,但还是免不了,会沾上水。
如陆霖所说,洗澡就是单纯地洗澡,绝不会有其他出格的事情发生。不过是把初霁看得频频转开视线,陆霖亲亲她耳垂,说一句正常反应。
把陆霖洗干净,初霁原本想劝他先去外面,等她洗好澡,再上药。
陆霖:“万一有人推门进来?”
初霁试图说服他:“这么晚了,不会有人。”
“那可不一定,”陆霖坐在浴缸边上,拿着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破皮的手肘,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性地说,“我倒是无所谓,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估计会对你很失望吧。”
初霁弯腰亲亲他下颌:“才不会失望,别乱说。”
她再也没提让他出去的事,旁若无人地脱衣,进了浴室。
陆霖又拿出一颗棉球,沾满酒精,摁在自己额头上。
嘶——
老太太下手,还挺重。
等初霁穿好衣服,陆霖才慢悠悠抬眼,看她一层一层涂着水乳霜。想起她今天去祭拜,即使素着一张脸,也是浓颜系美女,又笑了笑。
初霁正在给头发抹精油,被人从身后抱住,两只手不安分去解她睡衣扣子。只解了最上面的三颗,就露出一小块没消散的淤红。
陆霖拇指轻轻摁了下,下巴垫在她肩上,从镜子里看她的表情:“知道我在楼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要是能让老太太看到,就太好了。”
他闭上眼,亲吻她侧颈,“那样,所有人都能知道,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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