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傍晚。
计安平趴在窗子上往外看,小院子里那个周小姑爷还在洗东西。
四月份天气白天晒得死人,晚上却仍寒气逼人,他洗一会儿就死命地甩甩手,看那胳膊跟麻秆差不多粗细……
手在腰间的钱袋上捏了捏,计安平若有所思地又看了出去。
门上响了一下。
计安平回过头来,理了理面前摆着的那本破破烂烂的草皮纸账本。
老张手里抱着洗干净的衣服,抖抖索索地走了进来,“这什么天,外面就像十月份。”
“怎么样,河里洗澡爽吧。”计安平笑嘻嘻地撑着下巴。
老张脑子里把“爽”字转了一个圈,“爽!太爽了。我他爷的快冻成冰块了。”
她把衣服往桌子上一放,就钻到靠墙的大床上去。
老张看样子也有四五十岁了,但却没有老年人的古板不知变通,对工友们都很亲切,对计安平这样的小年轻更是关照有加。
“你衣服不晾了?”桌子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明天早上再晾吧。看院子里那样子得洗到半夜。”
“你说她们家哪来那么多东西要洗,光我来这三天,天天晚上洗到三更半夜。”计安平又趴回窗沿,楼下大盆接小盆的都摆满了。
老张在床上裹着被子捂了半晌,“哼哼。人家东西多呗。”
计安平感叹,“这一天到晚我看周小姑爷就没歇着的时候。哎,他儿子才几个月吧。”白白嫩嫩的倒挺可爱。
老张转过身来看了计安平一眼,“我说安平呐。”
“怎么?”
“你可别乱掺和人家的事,到时好心办坏事。”
“我又没做什么,只感慨一下而已。哎,你说她们家明明有井,为什么还要去河里挑水啊?”
老张瞪了计安平一眼,“你管人家。人家老夫妻也不容易,周印好不容易养到成年,家里又花了大价钱买了个姑爷。原指望着给她冲冲喜,再生个女儿传宗接代。哪知女儿归了天,孙女又变成了孙子,放谁身上,谁都能恼火。”
只能怪她们自己不积德,看她们平日的样子就知道了。计安平心里默念。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看看账本吧。”就知道这些“大”女人的想法跟自己不一样。计安平把整理好的账本扔给她。
“这么快。”老张坐了起来,“我看看。”
原本杂乱无章的账本,现在变得清清爽爽。
而计安平只不过给它增加了表格,就变得一目了然。
“姓名、地址、上工日、工种、未领工资、十日小计……”计安平把桌子上的碳笔收起来,毛笔她也会用,但是划表格还是用硬笔比较顺手,所以她就在灶下找了几根烧焦的木炭来勉强用着。“我只把现在的二十多人列了一下。你看一下有没有错。有些我先前问过你,有些我自己理解着写的,不一定对。”
老张看着清晰的表格,“我怎么没想到呢。”
列个表格清晰明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的事情,怎么平时就没想到。
“你整天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来琢磨这个。”计安平把桌上的油灯挑亮,拿了过来。“给你灯。”
老张已从床内侧的柜子里翻出了一筒算筹,开始算起来。
计安平回到对面的小床边,铺开自己的床铺。
那天送大田回家后,考虑到长衫干活非常不方便,而身量跟她差不多借她衣服穿的大田又回家了。她就在集市上买了两套短打衣服,又买了两床被子。
直至天黑把一贯钱花得干干净净才回来。
回来后直接就把东西提到老张的房间了。
计安平是这么跟老张说的,“我可不要再睡大通铺了,上面有虱子。你让我在这儿打地铺也行,或者我在楼下打地铺也行。”谁让她年纪小呢,偶尔不讲理还是可以的。
当时仍在盯着账本的老张根本没理她这茬,“你上午那一两银子再加二百伍拾文是怎么算出来的?”
“你不是说七天小工,九天大工嘛。五七三五,九一九百,共计壹贰伍零。”
“你怎么算得这么快?教教我。”老张今天一天就在琢磨这个事了,也不去计较中工全部变大工了。
“嘿嘿……”计安平快手快脚地把对面的方桌移到中间靠窗,将两条长条凳一前一后在原处放好。“天生的,没法教。”又跑到门口把从工地提过来的几块长木板拿进来挡好。
完美!铺上竹席铺上被子,坐上去,舒一口气。
“那你算算大田的,大田在我这干了十天小工,十七天中工,上次领了五十文,其他的昨天一起算给他了,你说我昨天给她多少钱?”
“嗯。”把盖的被子也铺上,“小工伍百文,中工……壹叁陆零,总共壹捌壹零!”小学算术嘛。
“哟。”老张原本认为上午只是计安平对自己的工资试算过,或者是搞错了中工的工钱,没想到多嘴问一问,她还真答对了。
“那这个……”老张又翻了翻账本,“年初赵牛做了七天小工九天大工、计娃大工五天、黑炭中工九天,后来一道走了。我每个人给了多少钱?”
“壹贰伍零,伍佰,柒贰零,一共付出了贰肆柒零。”随口而答,这个比第一个还容易。
“……这么快。”老张忙去找自己的记录。“赵牛壹贰伍零,计娃伍佰,黑炭柒贰零。总共是恩恩恩……还真是哈。”
“我都说了我天赋异禀嘛。”计安平故意洋洋得意地往床上一躺,“以前教我算术的先生也说我比其他同窗厉害哟。”
“你念过几年书?”老张合上账本,这些兜兜转转的东西弄得头都痛。
“差不多十几年吧,从不会说话的时候我爹娘就教我了。原本打算考秀才,没人保举我,考不成了。”计安平的人生现在她已明了个七七八八了。
“你还小,今年不成还有大后年。”
“不考了。”一细想就感觉心里酸酸的,毕竟是血亲啊,连亲奶奶都不保举自己的孙女,计安平还真是失败。
“哦。”感觉计安平的声音低沉起来,老张也识相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看她躺在一刻钟前还没有的床铺上舒服地左扭右晃,“那这样吧,你就住这里,也跟我做个伴。”
就这样计安平就住进了这个房间,当然顺便也开始帮忙理理账。
又一天。
老张就着昏暗的灯光摆弄着算筹,计安平也舒舒服服地躺进干干净净的被窝。
年轻就是好哇,劳动一天,一点都不累。睡觉一觉到天亮,连上厕所都免了。
“老张,今天又走了两个人,这二十多个人能赶得及吗?以后可能还有走的。”
“农忙的时候到了。还得走哇。”老张烦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工程量还有一半,人走了一大半。哎……”计安平看着屋顶的蛛网,想着还有五六里的未加筑的城墙。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中午休息的时间肯定得延长,不过晚上天暗得晚,倒也算找补回来了。
老张的工队里大部分是附近的农民,农闲时候进城找点事做,极少部分是城里的,毕竟在城里的人有点条件就寻其他生意去做了,哪里愿意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只是马上到播种季节,势必要走很多人。而这些人回去了又不一定会再出来,就算再进了城也未必会来老张的工队,毕竟城里的活计也不少,就单单大修城墙的工队就有十几个。
“那往年这时都怎么办的?老张这事怎么解决你心里有底没?”计安平还是决定参考参考当地人的意见。
老张是年年碰到这个问题,已经是老油条了,“能有什么办法。去年老李——他在城西那边做——为了按期完工,压了几天工钱,马上就被告到府衙,打了一顿板子不说,工程的钱还赔了一半。一个‘耽误农时’的帽子压下来,谁顶得住。”
“现在不是我们不尽心啊,关键就是没人啊。那岂不是没人完得成?完不成会怎么样?”计安平一算这个账就不对劲,他打听过了现在每个工队都有这个问题,到时候不能按时完工虽说罚不责众,但是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只有等了。等那些人家的活早点干完,想挣点钱了,早点进城。”老张叹口气,算了十几个人的工资都没错,后面的她都不想看了,不过……毕竟是自己的生意,还是打起精神往下算。
“不能按期完成会怎么样?我们完成过吗?”
“去年完成了。托老李的福,她惹了官司,工程也停了,还有几个人不回家的,我就招了来。仅有的一次啊。全部工程款都拿到了。哈哈哈……”想想都开心,那么多钱。关键是还给保举自己的老赵挣了面子。“其他的,超过半个月,扣掉十之一二,超过一个月再扣掉十之一二,超过两个月直接扣掉一半,再完不成工部会接管下来,那就一分钱拿不到了。甚至往后也接不到官府的工程了。”
“工期是到七月十五号吧。”听工队里的老人念叨好几遍了。“按我们现在的进度,大概会晚多久?”
“个把月吧,不会超过一个月。”
“那不白白扣掉十之二四了?这得多少钱哪?”
老张没说话。
计安平自己默默思量起来。
按这些日子的进度来看,一个将近八公里的工程要想在三、四、五、六、七这四个半月里做完,至少要大工十人,中工十五人,小工二十人,这些人的工资吃住再加上用的工具什么的差不多得五百多两,从米价上看,折成人民币差不多十二三万了。
老张接这个工程没准还得跑跑关系,自己也还得吃住花销,一起算多点二百两,这样包一个工程至少要有八百多两,这个地方可没预付款一说,全是自己垫的。
不过只不知能挣多少?什么时候打听打听一个工程做下来工部会派多少银子?
不过在两手空空的时侯,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还是想想怎么挣多点钱吧?不管怎么样三四百两总得有,做个大工,不吃不喝也得三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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