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依知道妈妈爱唱歌,也爱听广播。她现在才知道妈妈是个小说迷。为了看小说,她都顾不上织毛衣了,眼看着自己毛衣还差两个袖子,沈妈撂下半成品,一停工就是好几天。沈依看着小筐里缺俩袖子的毛衣,叹了口气,担心天冷的时候,自己能不能穿上妈妈织的毛衣。
不到一个礼拜的功夫,沈妈就利用午休和晚上的闲暇时间看完了小说。沈妈给小上海叔叔还书的时候,两人像对暗号一样交流了一下读书心得。
沈妈意犹未尽地问:“小支,这本小说啥时候书店有卖的?我要让人给我带一本。”
小上海叔叔马上紧张起来:“孙姐,这书现在可是禁书,是宣扬资产阶级,你晓得轻重,这本书和外人一个字都不能提。”
沈妈恍然大悟:“知道知道,保证不和外人说,不能坑了你。”
难得被一本小说感动得睡不好觉的沈妈,原本打算和单位同事好好聊聊苏冠兰和丁洁琼,她满腔充沛的读后感被憋在心里吐不出来。
沈依口吐莲花磨了妈妈好几天,她娘终于没忍住与人倾诉和分享的急迫心情。她在沈依举着小手再三保证后,开始给沈依口述《第二次握手》小说的情节。
沈依以前没有发现妈妈是讲故事的高手,她现在确信妈妈当年是学霸,记忆力超群。沈妈简直要把一本大部头给背下来了,而且不仅是人物对话,包括火车上的细节,房间里摆放的油画、钢琴,小院里的植物花草。
在妈妈栩栩如生的细节复述中,年幼的她居然体会到小说人物悲欢离合的宿命,她似乎也神奇地进入到小说中,和里面的人物同喜同悲。母女俩坐在一起,讲着的和听着的经常一起感叹、一起落泪,沈依的脑海里勾勒出丁洁琼高雅美丽的大女主形象。
沈妈恢复了织毛衣的工作,她和沈依就在对小说细节的反复描述和推敲中,一次次重温着小说的情节。她们开始研究其它诸多细节,从海外回来的女主服饰细节,苏家的家居细节,母女俩从这些细节里探究着大城市科学家的高贵气质和生活日常。
沈依模模糊糊地有了城乡差别的第一次深度思考,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固定在红港,甚至不能只停留在大庆油田。她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去上海看看,也许选择一个像上海一样的大城市生活。每天早晨可以听到电车的声音,要在城市的声浪和气息里生活。
现在她觉得要自己像丁洁琼一样,成为一位有知识的女性,去中国以外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她那么美好高贵,学习生活过的地方一定也很美好。
中秋节到了,单位给每家发了一盒五仁月饼。沈妈说立秋没给俩孩子贴上秋膘,这回中秋要给补上。她晚上做了红烧排骨。地里的豆角茄子西红柿已经快罢秧了,沈妈买了旱黄瓜做凉拌菜。沈妈拿出两个月饼,自己吃了一个,另一个给沈依沈山一人一半。一家三口吃着月饼,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惦记着辽宁的沈爸和佳木斯的沈艾,他们爷俩是不是也在吃月饼看月亮?沈妈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月亮才又大又圆呢。
沈依没能看到十六的月亮,第二天广播里传来了个晴天霹雳—主席去世了。大伙儿迅速切换成哀悼模式,水电厂职工一个不漏地在胳膊上戴起黑纱,胸前戴上白花。礼堂里哀乐阵阵,大人们哀嚎痛哭,孩子们躲在一旁跟着呜呜哭,他们觉得天可能要塌了,全世界的大人们都在悲鸣。
这次的悲恸持续的时间挺长,大人们情绪低落,都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沈依听到江姨和妈妈说:“今年是个大灾年,你看看主席总理总司令都是今年过世。唐山大地震还死了那么老些人,这不就是天灾人祸!按过去戏文这是要变天!”
沈妈捂住江姨的嘴:“小江,你不要命了,啥都敢说!“
水电厂在安静中迎来了国庆,家属站开始收苞米了。肥沃的黑土地真是种啥长啥,苞米穗儿瓷实饱满,挺直了腰杆等待收割。家家户户飘出煮苞米的香味儿。娟儿妈还带回来几根苞米杆儿,孩子们管这个叫甜杆儿,像啃甘蔗一样多少能咂摸出一点甜味儿来。
沈依不喜欢苞米须子,她指导沈妈把苞米摘干净了再放锅里煮,吃的时候不用费劲摘须子。沈妈坚持煮玉米必须带着几片嫩儿叶才香。
学前班已经开学了,数数儿教到一百,生字沈依都会。她去问庆红她小哥要他学过的语文书,朱四哥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他的二年级语文书看起来有点惨,缺了好几页,书上还到处画着柴火棍小人。书里都是沈依熟悉的语录,比如“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朱四哥眼瞅着沈依刷刷刷地翻看着课本,似乎认识所有的生字儿,不禁心生敬意。
沈依想找带字的书看,她不爱出门,不喜欢看大家窃窃私语神秘兮兮的样子。沈妈和同事们经常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儿。不过眼瞅着大人脸上倒是渐渐阴转多云又转晴了。
十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水电厂忽然喧闹起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人孩子都从家里跑出来,没人不喜欢看热闹。
有人兴奋地欢呼:“□□倒台了!”
“原来那女的最坏!是个野心家,还想要当女皇!”
那段时间□□成为最新的热词。有多热呢?比今天所有的网红流行词都火。广播、报纸、单位、家里无孔不入都是□□。托儿所中班的小朋友沈山都挥舞着小手,喊着:“打到□□!”
沈依想□□的女老大肯定是个大特务,居然能躲过伟大领袖的火眼金睛。怪不得妈妈说她当过演员,演技太好了,骗成了领袖的媳妇儿。
举国欢庆中,沈家也迎来了喜事,沈爸提前回来探亲了。
沈依高兴极了,她也想喊:□□倒的好倒的妙。
辽河新单位给了沈爸十天的探亲假,扣掉来回路上的时间,在家能呆够七天。
沈爸背回来一袋子盘锦大米,两只沟帮子烧鸡,据说都是辽河油田那边的特产。沈依想沟帮子这名儿咋这么土,那烧鸡能有佳木斯红肠好吃,能有姥爷做的锅包肉好吃?
沈家这几天像过节,沈妈每天都琢磨着给沈爸做好吃的。她说沈爸会战这几个月掉了至少五斤肉,沈依觉得爸爸确实瘦了黑了,不过没像妈妈说的那么邪乎。
妈妈给江姨描述的是:“辽河会战条件贼差,老沈呆了四个多月,累得都脱相了。”
水电厂这几天彩旗飘飘鼓乐齐鸣,大伙儿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沈妈每天和沈爸有说不完的话,已经顾不上给沈依讲小说了。每天饭桌上的美食安抚着沈依,她为了沈爸那句“每天吃的像过年”,就不计较这几天的失宠了。
沈妈和沈爸的甜蜜相聚里还有个小插曲,沈妈让沈爸处理掉他那些信鸽儿,沈妈说养鸽子费力费粮食不说,她受不了整天收拾鸽粪。沈妈每天下班铲鸽粪冲院子得忙活半天,这些活儿以前都是沈爸的,他爱鸽子,所以不辞辛苦。每次打扫完鸽棚和院子,还能欣赏他的宝贝鸽子大半天儿。沈妈不喜欢鸽子,她喜欢种花花草草。因为沈爸养鸽子,沈妈不能再院子里种花,只能在屋里窗台上养两盆。这回沈妈要求沈爸处理掉他的鸽子们:或者送给鸽友,或者杀了吃肉。
沈爸知道要不了多久,全家都要搬到辽河了,这些鸽子恐怕真带不走了。他又伺候了两天鸽子宝贝儿,然后和鸽子们做了最后的告别。沈爸留下两只最宝贝的,拜托沈妈继续照顾,打算以后带去辽河。
他又送给鸽友两只飞行战绩不错的鸽子,剩下的十来只鸽子就成了沈家的桌上美食。
沈爸把烧鸽子都让给沈妈和孩子们吃,他自己不忍心吃,念叨着:“谁让你们飞得差劲呢?人家飞几个小时就到家了,你们转一天还找不到家门儿。你说不淘汰你们淘汰谁呀?”
沈爸被沈妈狂补了一个礼拜,面色眼见着红润起来。沈依还没和爸爸呆够呢,沈爸又踏上返程的火车。沈爸说再回来就要到明年过年了,沈妈说那就蛇年见。沈依嘱咐沈爸下次回来再带两只烧鸡,她觉得味儿不错。沈山抱着爸爸不撒手,他这两天和爸爸重新熟悉亲近起来,总赖着让爸爸抱。沈爸在家人的依依不舍和絮絮叮咛中再次踏上去盘锦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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