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操场被征用为场院的一个礼拜,沈依忙得像个陀螺。学校和沈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增加了场院这个新节点。
每天晚饭后,她都会偷偷跑回操场上找眼镜爷爷聊天。每天她都要绞尽脑汁地想着用什么借口跑出去一个小时。
晚上六七点钟这个时间段,沈爸沈妈忙着收拾厨房,给沈小四做走路说话的陪练,夫妻俩并没有注意到大女儿的异常。
水电厂的职工家属听说了有两个劳改犯看顾场院,他们对家里的小崽子们都严防死守,只让他们在房头疯跑打闹,坚决不准去学校操场玩耍。家长口中被黑化过的三分场劳改犯,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
大人们把孩子们吓唬住了,最能闹腾的几个皮小子这几天也都挺消停。
傍晚的场院静谧安宁,沈依喜欢和两位爷爷聊天。从他们身上,她似乎看到小支叔叔的影子。沈依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对人有种天生的直觉,这两位老人就像厚厚的大词典,所有问题抛过去,都会得到生动有趣的答案。
7岁半的沈依像小海绵进了小池塘,每天的海量信息沟通让她不觉疲惫困惑,反而神采奕奕。
眼镜爷爷问沈依喜不喜欢读书,知不知道中国的几大名著。沈妈前几天刚带她和沈艾看了越剧《红楼梦》,她记得电影里的林妹妹病病歪歪的,还扛着小花锄去葬花。
她告诉眼镜爷爷《红楼梦》和《大闹天宫》都是名著,她记得妈妈说过这两部电影都是名著改编的。
眼镜爷爷笑着点头,《大闹天宫》节选自《西游记》。他鼓励沈依去看外国童话,以后可以看英国人和法国人写的小说,外国人很善于写小说,他们的故事数量很多内容非常精彩。
在眼镜爷爷的鼓励下,沈依知道一个人喜欢读书是如何幸运,因为她可以体会书里人物的悲欢离合,可以想象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人生。爷爷告诉她要去读万卷书,读书才会让人有不一样的心胸气度,书里可以看到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丰富,也可以看到人世间所有的莫测悲凉。
眼镜爷爷和沈依讲述起上海和北京,鼓励她以后要去这两个城市开阔眼界。沈依复述起当年小支叔叔描绘过多次的上海,眼镜爷爷和她先神游了大上海之后,又开始带着她神游老北京。沈依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对北京也有了出奇的好感。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与北京结下三十多年的不解之缘。她只知道她沈依将来要踏遍天下大好河山,行尽万里长路。用眼镜爷爷的话说,到那时候,沈依的见识和眼界就是杠杠的!
几天的时间倏忽而过,又到了礼拜五的下午。眼镜爷爷告诉沈依,礼拜六中午放学就不要过来了。明天中午场院这边就完活了,他们看护场院的值班任务也就告一段落。
沈依不习惯分离,也不喜欢分离,更不愿意面对分离。她心里想:以后去哪里找眼镜爷爷?劳改队会放小孩子进去找人吗?爸爸妈妈不会同意自己去劳改队吧。
这几天与老人的相处,她已经彻底忘记了看场院的爷爷们的身份,他们是穿紫红囚服的劳改犯。
看着眼睛泛湿不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两个老爷子半晌没有出声。
场院里的草垛子已经少了好几个,秋风拂过,吹起地上细碎的干草叶。不远处,有白色的芦花随风飞舞。
眼镜爷爷轻轻拍着沈依的小脑袋,指着芦花说,“秋风一吹,你看这芦花呆不住了。”
他问沈依,“你喜欢芦苇吗?”
沈依点点头,“芦苇叶能包粽子。”
“你觉得芦苇强大还是弱小?”爷爷追问道。
沈依想了想,“弱小。芦苇杆一撅就折了。白杨树和柳树都比芦苇强大。”
爷爷笑了,“草和树比,肯定弱小。芦苇看起来是纤细柔弱,像个小麻杆。”
沈依等着爷爷的语气转折,几天的相处,她早已洞察了爷爷的语言习惯。
“其实芦苇很强大,盘锦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荡,招来了多少禽鸟在这里安家。别看芦苇好像娇娇弱弱,经不起风雨。其实有水的地方,芦苇就能生长。春天来了,生出芦芽。夏天到了,长出苇叶,秋天到了,开满芦花,冬天到了吗,干枯的芦杆还能做凉席儿。”
爷爷细数着芦苇的强大:“芦苇生命力顽强,它虽然喜水,可是耐高温,抗干旱还耐寒冬。芦苇最大的本事是净化水质、改善土壤。芦苇的种子随处飞扬,落到几厘米深的水里就能成活。”
“孩子,咱们就要像这芦苇一样。看上去不争不抢的,但是落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要能屈能伸。人这一辈子都会起起伏伏的,咱们要像芦苇一样打不倒。”
爷爷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临别赠言,这天的傍晚,话题一直没绕开芦苇与人生。
当时沈依年纪小,她没有与眼镜爷爷正式告别,也许她心里存着小侥幸,期待着以后还有重逢的机会。她不知道与眼镜爷爷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1978年的秋天,劳改三分场的犯人陆续落实政策,沈依不清楚眼镜爷爷是否回了故里,知识渊博的他有没有重新工作。
沈依从未和父母讲过场院发生的故事,她觉得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就好了。有些记忆是美好而隐秘的,讲出来就变了味道。
场院被恢复成学校操场,孩子们又可以在户外上体育课撒欢儿了。
沈依刚刚从与眼镜爷爷的分离焦虑中缓解过来,数学课的小九九乘法表就给了她迎头痛击。
沈依挺喜欢这位数学老师,因为她和姥姥都姓谷。数学老师教课不急不缓,慢慢悠悠的,她从来不和孩子们发脾气,更不会讽刺挖苦哪个学生笨或傻。
这学期一开学,谷老师就给大家发了九九表,让大家背诵。开学快两个月,现在已经背诵到数字六,从一六得六,二六十二一直背诵到六九五十四。
沈依记性很好,她早早地背熟了乘法表,从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不但滚瓜烂熟,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今天在课堂上,谷老师点名让几个同学背诵。沈依看被叫到的两个男生吭吭哧哧的背不利落,心里暗笑。沈依和谷老师做了几次目光接触后,终于被点名背诵。
沈依流利地背诵着,突然觉得前桌的同学回头看她,很惊讶的神情。前桌的两个同学还互相捅咕着对方胳膊,有个男生还嘿嘿了一声。
这是什么情况?沈依觉得有一丝不安。她抬头看着谷老师。
谷老师惊异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收回去:“沈依同学背诵得很好。九九乘法表是乘法的基础,必须要背熟了。下个月期中考试就考乘法表的内容。”
下课的时候,谷老师没有走出教室,她站在讲台那里,等着拥挤的学生们跑出教室,她招呼着沈依一起回到教研室。
谷老师轻声对沈依说,“再给老师背下乘法表,从头开始。”
沈依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非常流利。
谷老师沉吟了一下,对沈依说:“你六的发音不对,不是拗,是六。”
她纠正着沈依,“你跟着老师念六。”
沈依也发现了不同,她似乎发不出拼音l,她发的是n。
谷老师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让沈依读老师的老字,蓝天的蓝字,乐观的乐字还有浪花的浪字。她发现沈依的发音都是错误的。她又让沈依标注这几个字的拼音,全部正确。
谷老师看出沈依的焦急,她告诉沈依先回去上语文课。放学回家一定要和父母说这件事,她的发音有问题,也许需要去医院做矫正。
沈依吓了一跳,她偶尔会觉得自己读拼音l的时候与其他孩子不同,没想到这还是个小祸根。伶牙俐齿的她,以前还笑话过妹妹沈艾总是把数字二念成爱,可是沈艾早就纠正过来了呀。
中午放学回家,沈依没什么心情和家人聊天,小喇叭今天又哑了。
吃过午饭,沈妈刷碗收拾厨房,沈爸带着孩子们回了大屋,一起逗沈家最小的娃,沈小四现在事全家人的大玩具。
沈依留在厨房,陪着妈妈。
沈妈哼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声暖人心,看着迟迟不回大屋的闺女。
“出啥事儿了?上课走神儿挨老师呲儿了?”沈妈知道在学校自己眼皮底下,女儿不会出什么事儿。
“谷老师说我发音有问题,好像是我舌头有问题,要去医院才能治好。”沈依转述着谷老师的话,小孩子不知深浅地加重了自己的“病情”。
沈妈愣住了,她把手里的抹布扔在灶台上。
“啥发音不对呀?谷老师说你舌头有毛病?不能吧?”忙完学生忙儿女的孙老师,有些慌张,难道自己对女儿这么疏忽?
沈依和沈妈讲了课堂背诵小九九的经过,也讲了谷老师把自己叫去教研室,让自己发拼音l,她让自己试着读的那几个字读得都不对。她让沈妈读蓝绿浪老乐这几个带l的字,然后自己给妈妈读。
沈妈这才恍然大悟,她张嘴让沈依看着自己的舌头。沈妈觉得愧疚,这么严重的问题居然没有发现。不过,她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儿,沈依这么聪明,稍微纠正一下肯定没问题。
沈妈没有睡午觉,她知道孰轻孰重,她一直和沈依反复练习着这几个字的发音,沈依始终发不出l的音,她有了一点进步,不发n的音了,而是创造出了新的发音,她和沈妈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l,那是拼音里声母韵母都没有的一个发音,古怪的发音让沈依觉得羞耻,沈妈把陪着儿子午睡的沈爸薅起来。
“老沈,这可咋整?你闺女大舌头,你快想想办法!”沈妈一直觉得沈依在同龄孩子里最成熟最聪明,她的大女儿除了偶尔有些懒散,简直可以发五好奖状的,这说话不利落可抓瞎了,孩子还不得有心理阴影。
沈爸跟着一通忙碌,厨房里兵荒马乱,两大一小在乐勒六六六的发音和纠错了一个小时后,歇了心泄了气。
下午沈依上学路上有些无精打采。进了二年级教室,孙娜先扑了过来,香香随后也跟过来。俩人挤着坐在沈依同桌座位上。
“沈依,你上午背小九九是故意的吗?”
“我上课哪敢逗乐。”沈依低声说,“有个拼音我发音不太对。”
香香担心地看着好朋友:“哪个拼音啊?咋就不对呢?”
沈依发了六和老的音,孙娜和香香懂了她的古怪发音,她俩一起上阵,给沈依演示。
一直到上课铃响,沈依都在与声母l搏斗着,结果依然是以失败告终。
放学回家的路上,沈依坚持要自己走,今天她不想和任何人同行。走过操场的时候,她想:难道眼镜爷爷讲芦苇的时候,已经预感到她今天面临的的人生挫折。
走过操场,是通往家属区的大马路,两边都是家属区平房。
从一排平房后面,突然窜出来几个同班大个子男生。
他们冲着沈依起哄:“一拗得拗,二拗十二!”
另一个孩子怪里怪气地喊:“我会背小九九,拗拗三十拗!”
第三个孩子怪叫着:“大舌头!大舌头!拗拗拗!”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短发女生沈依,弟妹无比崇拜的大姐大沈依,在这一瞬间,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她在这几个男生的追逐和哄笑中,退缩了,脚步匆匆地跑回了家。
第一次,她感受到同龄人对自己的恶意。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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