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沈家的饭桌少有的安静,因为沈依少言寡语起来。
沈爸和沈妈说话都放低了音量,“知道不?咱们国家领导人去日本访问了!中国和日本真的要成友好国家?”
沈妈对日本人的认知和沈爸略有不同,她娘和小姨亲历过满洲国的全盘日化,“《中日友好条约》报纸广播都发了,能是假的?中国离日本近,这可是个恶邻,以前像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现在消停了,小日本生活水平高、科技发达。咱们大领导不是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两国结成友好国家,他们不得教教咱们技术?”
沈爸颇以为然,“小日本亏欠咱们那么多,就得教咱们技术!他们打败了,咋没给咱割地赔款?咱们古时候被英国人打败了,不是把香港都赔出去了。”
沈妈对沈爸的高论有些无奈:“清朝鸦片战争给英国赔的款割的地,离咱们也就一百多年,哪能算古代?”
“今年冬天咋这么缓和?去年这时候我都积好酸菜了。礼拜天我先把酸辣菜腌上。”沈妈迅速从国家大事切换到自家琐碎,吃完饭得对照日历决定积酸菜的日子。
“跟我下辽河不后悔吧?盘锦大米大螃蟹管够!”沈爸回想起当年被领导排挤下辽河的愤懑。“那个老小子当初肯定没料到,我老沈在盘锦日子过得挺美!”
沈依听着爹妈的对话,她心里其实有个疑惑。这几天听收音机,新闻一直说日本天皇接见中国领导人,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眼镜爷爷说过如今在位的英国女王叫伊丽莎白。日本英国那么先进发达,怎么还会有皇帝?老百姓为啥不推翻皇帝当家做主人?
这几天放学,沈依没有独自回家,她跟着小女生搭伴同行。孙娜她们在路上永远叽叽喳喳的,没有人注意到沈依的安静。
沈依的退让躲避没有那几个男生收敛,有个瘦高个子男生是这学期转学过来的,他家不在学校旁边的平房家属区,而是后勤附近新建的楼区。那一片楼区今年春天才完工,三栋红砖小楼整齐好看,楼与楼之间还栽了不少树。
红砖的小楼都是4层3门洞,每个门洞楼上楼下共8户,每栋小楼24户,楼区共计72户人家。
水电厂的领导很有魄力,他对政策风向具有敏锐的感知力,身旁又经常听到洪校长的碎碎念。水电厂为支持洪校长的高中梦也是拼了。新楼区承诺给学校老师30套房子,洪校长和后勤全权负责这30套房子的分配。
洪校长在楼房开建后,就开始了马不停蹄的高中教师招募工作,他拜托了东三省教育口的亲戚朋友,将油田某厂高中招聘教师的消息广而告之。
从五一劳动节忙到十一国庆节,他已经招进二十几位教师。条件优秀的自然分配去做高中老师,水平略逊素质不错的就安排去初中。
随着高中老师招募的顺利进行,高中教学楼也开始加紧施工,秋天新学年肯定是赶不上了,来年寒假前就能完工。
从黑吉辽三地招聘来的教师带着家眷陆陆续续搬进三栋红砖小楼。
沈妈说这些老师来后,水电厂高中会吸引附近厂子和地方的初中毕业生,说不定厂高中会升级成地区高中。沈妈是个预言家,三年后,水电厂高中送走第一届毕业生后,荣升为地区高中即光明高中。
新老师队伍几乎百分之百都是男教师,他们的整体年龄比沈妈略高,集中在35至40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段。这些教师们百分之百奔着油田的丰厚待遇而来:家属和孩子的城镇户口,一套3居室楼房,永不拖欠的工资,油田职工发放的节日物资。除了一线职工的劳保用品,新教师享受的福利甚至超过了沈爸沈妈这些油田老职工。
沈妈艳羡不已,她娘家在佳木斯,童年的时候他们曾经住过一栋红砖小楼,她带着双胞胎弟弟一直住到上小学。那时候她娘在医院做护理员,她爹是发电厂厨子,日子过得可真美!她还记得红色的木地总是被她娘擦得干干净净,她和俩弟弟每天光着脚在上头跑来跑去。
听说有个新来的老师是平反□□,这位姓何的老师是老北京,北大毕业。他在北大荒先改造后生活了二十来年。前不久,何老师爹妈去世,弟兄姐妹陷入争夺小四合院的家庭大战。他回京去爹妈的墓地祭拜过就回了东北。有个老伙计告诉他油田某厂在建高中,年近半百的他没有迟疑,带着他后娶的农村老伴儿和一儿一女来到了水电厂。
何老师对小院子的情节是沈妈无法理解共情的,她觉得这个新来的脱帽□□是个怪人。说啥也不去住楼房,反而说平房有地气儿,他这辈子就得平房生平房走。家属区平房这边腾不出三居室,他就拖着不去学校报到。
洪校长和老伴儿请示后,把自己家的大三间平房换给了何老师,房后的菜园子一并移交给了何老师。夏天的菜园子最喜人,紫茄子、白豆角、红番茄、绿黄瓜,何老师开心不已,落户的时候顺手把自己的名字何毅平改为何一。他不理睬派出所小伙子的目瞪口呆,对陪在旁边的洪校长说:“从今往后,何一就是我,我就是何一!”水电厂高中从此有了一位教语文的大牛。
除了这位何一老师坚持搬进了平房家属区,其他新转来的老师们齐刷刷地住在楼区。洪校长每天上下班骑着车子,前后左右跟着十几辆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还经常带着个上学的孩子,阵容齐整的汽车骑行队伍成了水电厂一景。
楼区的72套房子,厂领导拨给了学校30套,另外42户厂领导分配给了下属各单位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分配标准很简单:职称和学历在先,职务资历年龄家庭情况在后。
沈妈说水电厂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藏着不少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这些知识分子有些是老职工,有些是新转来的。他们从年纪看,都已进入了人生旅途的下半场。有些人被家庭成分拖累,低头潜行很多年。还有些人所学专业荒废多年,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随波逐流成了边缘人。这次楼房42户的公开分配,他们如同沙粒泥土中的珍珠,被洗刷干净,重放华彩。
欺负沈依的瘦高个姓宋,他爸就是新楼区的知识分子之一。当年宋爸被家里成分拖累,从天之骄子被打翻进烂泥塘。宋爸大学专业是美术,少年时还学过一两样乐器,翩翩公子在历史洪流的翻滚中丧失了骄傲的资本,生存的困窘让他选择了几代赤贫的宋妈做了自己的庇护。这个宋文超在宋妈的娇宠中长大,他上头有三个姐姐,跟着不识字暴脾气的妈一起惯着他。
宋文超是在初夏的某一天,跟着父亲从地方农村搬到油田。那时候水电厂小学还没有放暑假,他可以跟着一年级上个把月的课。宋文超不愿意,他刚搬入楼房,正忙着享受着楼房的便利,家里有能冲水的厕所,拧开就流水的水龙头,打火就着的煤气灶。这些都让他惊叹不已。
他妈带着姐姐们房前屋后的找菜地种菜养鸡,他爸忙着给宣传科写写画画。所有人的夏天都忙碌而充实,除了宋文超。
农村孩子上学晚,水电厂一年级的孩子平均七八岁,宋文超已经九岁了。他跟着他妈和他姐出去了好几趟,记熟了三栋小红楼周边的角角落落。
楼区这边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很少。也许是楼区住户家长年纪偏大,儿女们大多是中学生和小学高年级的孩子。
周末的一个下午,宋文超陪大人去后勤买东西,他在附近溜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一百多排整整齐齐的平房,如同象棋的方格子,横平竖直。
一群又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在欢声笑语,在追跑打闹。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凑上去和人家搭讪。可是那些小孩都对他爱理不理的,他们玩着打枪仗,不是他熟悉的。他在旁边跟着一通跑,出了一身汗,可是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他们又开始玩抓人,也没有人招呼他一起玩。
临走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家住楼区。他那时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我们家说成晚们家。
放暑假的一个多月,他经常偷偷地跑到家属区这边。那些人不带他玩,他就观察着这些人怎么玩。他还发现有个短头发女生,总是和男生一起玩,她跑得飞快,大大的眼睛,经常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她和那帮孩子每天那么高兴,他就很不高兴,恨不得把她的笑容扯到地上,再踩上几脚。
开学后,他发现这个叫沈依的女生也在二年级。她好像挺有人缘,每天和同学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学习挺好,语文课上总喜欢举手,就想显她比别人聪明。
宋文超个子高,坐在班级后排,有利于他观察沈依的一举一动。
数学课上谷老师抽查沈依背小九九,终于让他抓住了机会。这个沈依不是很能吗?原来她说话都不利落,还得瑟个啥!
宋文超想在班里多结交几个新朋友,他潜意识里觉得要做件大事,让大家都服自己。
那天放学后,他带着另外两个男生跟上了沈依,等到她一个人时,他带头开始模仿沈依背乘法表。
他觉的太好笑了,长得挺好看的女生,看起来聪明伶俐,原来这么笨,都不会念六字。
这时候他忘记了夏天被人讽刺晚们的那个时刻。
他知道沈依这几天躲着他们。他想:这个沈依平时嗓门亮,好像胆子挺大,原来也是个怂包蛋,一吓唬就软茄子了。
他知道沈依今天值日,没有人陪着走回家。他也没叫同伴,就在操场上晃悠等着。
他第n次爬上单杠的时候,看到沈依背着书包出来了。她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发现单杠上还有埋伏,脚步轻快地向家属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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