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浮白回到山上,心虚不敢走正门,足尖在院外的竹枝上轻点,无声地飘进院中。
院子里黑着灯,静悄悄,林子里不时传来夜鸮凄切的叫声。
他走的时候说去打酒,回来时却只拎了几只空壶,还带了一身酒气,怕是免不了被师父一顿数落。宋浮白扯起衣襟闻了闻,要是跟师父说自己把酒撒身上了,他会信吗?
“还知道回来?”清冷声音自身后响起,把宋浮白吓了一跳,手中的空壶径直落下。就在酒壶要摔得一片稀碎时,一股气把它们托住,逃了粉身碎骨的的命运。
宋浮白嗖地转过身,见师父静静立在他身后,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讪讪问道:“师父,你还没睡啊?”
“我正等着你的酒回来治酒虫,又怎么睡得着?”程明彰轻轻一笑,目光又落在他脚边的空壶上。他明明笑着,宋浮白心头却是一紧,想到小时候不听话,师父收拾他之前,也是笑得这般温和,可那些整治他的法子却是叫他苦不堪言。
“师父我知错了!”宋浮白双手合十求饶,“今日我在山下结交了一位朋友,投缘得很,言谈间便忘了时间。”
“连回山都忘了?”程明彰挑眉,“还顺便把为师的酒也喝光了?我到不知这里的乡野村夫竟这么有意思,你和他聊些什么?农事吗?”
“他不是乡野村夫!”宋浮白忍不住反驳道:“且不说他人品出挑,就算真是个乡野村夫,只要合得来,我也愿意引为知己。”
程明彰听见他这话,却是愣住。不知多少年前,这话也曾从宋博仁口中道出过。看他气鼓鼓的模样,程明彰突然没了逗弄的兴致,抬手让他进屋赶紧歇息。
宋浮白得了赦令,也没了刚刚顶嘴的气势,一溜烟跑进屋去。
程明彰看着他火烧屁股的背影,摇首轻笑。这小家伙聪敏早慧,性格虽倔强,时有些闹腾,却也懂事孝顺,知道他每夜总得饮上三两盏薄酒才好入睡,隔上几天便给他下山打酒。
只可惜,今夜只有几只空壶潦倒于地。
“长夜漫漫,何以忘忧。”
——
宋浮白进去屋里,躺在榻上却没有睡意。
我在洛都等你。
楼清影的话不时在他脑中回放。他坐起身,从床下取出早已打包好的包袱,看了一会,叹了口气又塞回床下。
当年,待宋浮白年纪稍长,程明彰便给他讲了宋家与朝堂的旧事。他心思通透,稍加点拨便明白宋家外戚势大,早已是皇帝眼中之刺。
宋家早有归隐之心,只是狄虏在侧,边关未平,他父亲哪敢轻易抽身。太子为了在皇帝面前表功,偏偏选了最恶毒的法子诬陷宋家。宋家人体内天生流淌着对大宁忠贞不二的血,又怎会做对国家不利之事?
皇帝绝情寡义,太子重利失德,就算如此,爹临死前却嘱咐他勿忘家训。宋浮白取出挂在胸前的扳指,细细摩挲。
他又该何去何从……
突然,宋浮白听到后山传来细细的破空声。想起师父平日都是以酒助眠,便知他是睡不着,在后山练剑。
脑中出现自己和楼清影推杯换盏的样子,宋浮白捂着额头,有些懊恼。“喝酒误事,美色误人!”
他索性起身,御起轻功往后山行去,没多会便在后山的寒潭边找到了师父。
寒潭中白雾袅袅,谭边竹影绰绰,程明彰身影置于其间,剑意登云,身法出尘,施展的是一套宋浮白从未见过的剑法。他的一身清骨在衣袂翻飞中尽显,却叫宋浮白品出一股飘萍无依的孤寂。
宋浮白看得出神,站在林中,一时忘了现出身形。
程明彰闻得另一人气息,却未停下,专心把下面的剑招走完,而后还剑入鞘。那剑是古剑样式,色如霜雪,莹如秋水,光华内蕴,入鞘时发出一声清悦剑鸣。
做完这些,程明彰淡声问道:“怎么还未歇息?”
宋浮白回过神来,听见师父问自己,便从林中走了出来。“酒醒了睡不着,来找师父说说话。”
程明彰睨他一眼,知他是没打回酒来,忧心自己睡不着觉,才跟上后山。他的唇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轻描淡写问:“又想问什么?”
宋浮白好奇地问道:“为何我们上山这许多年,我却从未见过师父用过这把剑?”
程明彰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惆怅,抬剑轻抚。“这剑,名为补天,是家师所传。”
“师父的师父?那不就是我的师祖?”宋浮白瞪大了眼睛,兴奋问道:“怎么师父从未提过师祖?”
“你当我一身武功是凭空得来?”
宋浮白听见师父吐糟,不敢说他小时候真当师父是神仙下凡来的。“师父既有师承,那咱们的门派叫什么?我先前一直以为自己无门无派呢!”
“杳杳碧云间,岁寒不知年。碧云间是我派祖师黄亭岳所创。”
“黄亭岳?”宋浮白一声惊叹,“是前朝黄谪仙?”
“是也。”程明彰又问:“祖师曾传下一条门规,凡入朝堂者,皆会被逐出师门。”
“我早年游历江湖,不知天高地厚,曾惹了官军身受重伤,赵王刘濂曾救我一命。我与他相识于微时,感于他一腔抱负,诚心为民,便做了他王府宾客。”他的语气平淡中暗含自嘲,“所以你的说法并无错处,我当年被师父逐出师门,已是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自是无门无派。”
他顿了顿,把些微溢出的情绪内藏,继续说道:“至于这云尧剑法,你没见过也是正常,自我成为门派弃徒那日起,补天剑和云尧剑法便已自行封藏。传你武艺皆由我自身所创。只因我弃徒之身,已无资格传授你门派武艺。”
宋浮白此时恨不得把自己刚刚问出的话一巴掌扇回去。因他问了,师父不愿瞒他,却把合拢地伤口再度剖开。
“别说了!”他疾道:“师父别说了,我不问了……”
“你也不必如此。”程明彰见他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目光不禁柔了些,“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可是初心易得,始终难守。路是我自己从心所选,这果也当自己承担,若我连这点信念也没有,又何谈初心呢?”
宋浮白心中大撼,看着程明彰久久不能言。
八年前的师父,如天降神兵出现在宋浮白身边,武功高绝又神秘,姿态潇洒且张扬。而今在他眼前,师父的气息孤独中带着平和,那样清高的一个人,却袒露出自己最卑微的心事。
他却觉得,这样的师父比姿态张扬时更为强大。
宋浮白俯首长揖,深行一礼:“谢师父教我。”
程明彰受了这礼,开口问他:“你准备何时下山?”
“师父?!”宋浮白惊讶地抬起头,“你怎知我要下山?”
“你那包袱打了三年,就是瞎子也看见了。”程明彰瞥他一眼,“宋家之事,你心中可有定计?”
宋浮白面色微红,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在师父眼中一清二楚。
他思忖片刻道:“宋家之事,是非曲直我心中早有分辨。我爹临终前念着让我勿忘宋家家训,必是不希望我为此事搅动大宁风雨。我欲遵祖母之命为宋家平反,那必不能逞匹夫之勇。太子多行不义,归他一系的官员多赃滥之辈,欲扳倒他,必先剪除他麾下势力。”
程明彰踱步走向寒潭,面向潭中雾气,淡声问道:“你以为扳倒那些卒子,就能影响到太子?”
“不能吗?”宋浮白反问。
“太子失德众人皆知,可这些年他却在储君之位上坐得稳稳当当,你可知为何?”
“因为皇帝受其蒙蔽?”
“那你可太小瞧皇帝了。”程明彰摇摇头,“太武皇帝早年政治清明,极有谋略手段。忠平侯府老侯爷官拜大将军,执掌重兵镇守长平关,在民间声望极高。他是宋太后幼弟,皇帝虽不欲让外戚势大,却顾及宋太后,对宋家依旧荣宠。然荣宠有初,鲜有终者,宋太后死后,皇帝便逐渐开始削减宋家实力。”
“所以,太子是皇帝的刀?”
程明彰又摇头,“以皇帝城府,要削宋家必会徐徐图之,做不出构陷宋家投敌的蠢事。依我看,此事多半是太子自己的主意。”
“太子失德,皇帝为何视而不见?太子对我宋家又有何深仇大恨?”
“太武皇帝好猜忌,正是因为太子愚蠢,才能让他放心。至于太子——损人,必为利己。你可知赵王刘濂与你爹的关系?”
“赵王?他与我爹有什么关系?”宋浮白好奇地问道。
“你爹是老侯爷而立之年才得的独子,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当年也是鲜衣怒马的洛都公子哥。刘濂母妃地位不高,并不受皇帝重视,你爹却欣赏他的才华气度,主动结交。借着宋家之势,刘濂的才干也终于落在皇帝眼中,被皇帝启用以制衡太子。太子与刘濂针锋相对,对他背后的宋家自是看不顺眼。”
“原来宋家和赵王还有这般牵扯,我为何没听我爹提起过?”宋浮白疑惑道。
“你出生不久,老侯爷与北狄交战时殉国,你爹接替了老侯爷,在长平关掌宁武军帅印。藩王不得与朝臣交往过密,更何况是执掌一方重兵的大将军,他们的关系便不再外显。”
“师父那是便是赵王府宾客吗?”他听师父提起赵王时俱是直呼其名,并无对皇亲国戚的尊崇之色,若说曾是王府宾客,他又为何是这般态度。
“没错。”程明彰回身看向他,“那时我曾猜测,太子有母族支持,你爹示好刘濂是为了给宋家扶起另一座靠山。可是真正接触过才知道,你爹是这世上最风光霁月的人物。我们三人性情相投,互为知己。初见你时,你手中那枚黄龙玉印,便是我们三人间的信物,我持一枚,你爹与刘濂分持一枚。”
“当年师父是奉赵王之命来救我?”宋浮白瞪大了双眼。
程明彰轻轻一笑,却是有些嘲讽。“刘濂却是辜负了你父亲。”
“师父……”宋浮白见师父面上三分讥诮、七分苦涩,想来其间必是有别的故事,他见师父面露隐痛之色,嗫嗫嚅嚅不敢再问。
程明彰收敛情绪,对他道:“不过,刘濂虽辜负了你爹,却无害宋家之心。你若想扳倒太子,却少不得要借他的势。太子残暴无德,南王重利盘剥百姓,赵王是皇子中唯一愿意体察百姓疾苦之人。只是经年未见,我也不知他是否初心如故……”
宋浮白听后静默良久,在抬起头心中已有定计。他沉声说到:“师父,徒儿这几日便准备下山去了。”
程明彰拍拍他的肩:“这世上大道万千,你身前却是最艰难的一条。道阻且长,只愿你初心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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