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娜
我对铁子大人的看法?
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准确答案。
倾慕是什么,尊敬又是什么呢?羡慕、嫉妒、厌恶……无论哪种情感的定义都掺杂着主观意向,我可以肯定自己不讨厌铁子大人,但是我喜欢他吗?
书库里描述人类行为和情感的书很多,我拣了一本侧脊贴着金箔铝的,拂去表面厚厚的灰尘。书里用积分制的累积来计算”爱”这种情感:
一夜以上见不到会想念。3分。并没有一夜以上见不到啊……那这个就先不算吧。
相处时即使不说话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3分。那么,我有三分是爱莉莉的吧——铁子大人的三分,和莉莉的是相同的吗?……唔。我暂时把这个想法搁置,用羽毛笔在莎草纸上记下。
想吃对方吃过的东西。4分。
……
一个时辰之后,我用手背抵住唇边,不让哈欠跑出来,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都开始在眼前跳舞。思考了一下,我用手卡住书边,直接翻到它的最后一页:
想和对方咔哧咔哧,吧啦吧啦。100分。……
我阖上了书。
铁子大人来到真理塔的第三天我就联系了玛雅。
前一天,为了让铁子大人在装上义肢前可以方便地移动,我和莉莉来到真理塔的书库。我们踩着ti子,爬到把高耸到屋顶的书架上,将厚重的大部头一本本抽下……我们从早晨的清风中穿过,踩着下午的尾巴,并且还看到了黄昏鎏金的发丝……终于,书架空了,我们得以从移动书架的底部卸下滚轮和木板。
“哇,太感谢了!巫女大人,莉莉!哇……”他朝我笑着,那笑容爽朗天真,并不比在金色稻田里挥动锄头的农民逊色半点。“……怎么了?”
我摇摇头,把扎着木刺的手指藏到背后。没有在叫啊,我的名字。
今天,万事俱备。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到真理塔的附塔里,这个房间废弃已久、狭小密闭,远离大厅和耳目。“准备好了吗”,说着,我伸出双手,理力的屏幕从中线延长展开,仿佛开始了一场隆重而庄严的会议。
看到玛雅的那一刻,我由衷地在心底微笑起来。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
粗粗的发股染成孔雀蓝,高束在脑后,随意颠晃着。她穿着带铆钉的束腰衫,领口的皮绳散开,露出漂亮有纹路的胸衣。颊上的纹身又多了。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几年前通话时还只是下颌处的几颗小螺丝钉,而现在已经和齿轮、轴毂联络重叠,纵横交贯到了右眼角。
“还是穿得像个老处女一样啊,”还没等我开口,玛雅就说话了。声音像扬在城堡高墙上的砂,粗粝逍遥:“那条项圈不能换一下嘛?”
唔,这条白丝绒和咬尾蛇的choker,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了。
“约定实现那天,你送我什么我就戴什么。”
听到这句话,玛雅并未回答。她微微沉目,交换双腿交叠的位置,朝我比了颗心。
玛雅是当年和我一起在修道院里修行的女孩之一,我们既是姐妹,也是同盟。十二年前,我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饮血明誓,立下了一个约定。
如今数年的时间过去,约定就像那日的鲜血的味道,犹在齿间,一往如初:
“如果将来谁成为巫女,就一起杀死她。”
“莉莉莉莉,让一下,让我看下工具人。”玛雅大大咧咧地朝莉莉挥手:“就是这家伙吗?”
当年从修道院被淘汰后,玛雅回到故乡,按照我们的约定跟随人称“龙打”的机械匠人开始了修行……十二年之后,她的名号“绀轮”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西土大陆,人们穿山过水慕名而来,寻找出自这位稀世女匠人之手的作品。玛雅的师傅龙打年近古稀,性格怪犟……早年间那个经常和我理力连线、没完没了抱怨的玛雅,这些年也逐渐长大,老成练达起来;昨天我连线的人里面,帮铁子大人看断肢上机械端的就是她。
铁子大人完全不介意玛雅的失礼,相反,他看到我的这位盟友似乎吃了一惊:
“难道巫女大人的朋友都是美女吗?”
屋里一时安静了一秒。我看到玛雅微微一愣,紧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在这响亮的笑声里铁子大人似乎也有些尴尬:“你看,你就不说,莉莉也很可爱啊……当然,比不上巫女大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玛雅笑得翻了过去。
“铁子,先生……简直,太棒了!”她控住不住地一抽一抽,含着泪的眼睛朝我闪烁:“用一句话就把乌娜和莉莉都得罪了。”
得罪?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用余光看了看铁子大人的方向,他的笑僵在脸上,似乎也不以为意。但还没等我们说话,玛雅就已经收起洁白的牙齿了:
“莉莉,能帮我个忙吗。在开始谈计划前,我想和乌娜单独聊聊。”
几分钟后,我打开门把外面的莉莉和推着他的铁子大人放进来。
玛雅已经将偌大的羊皮纸在地面展开,铺满了她的整个工作室——这就是机械义肢一比一的设计图。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那些机巧连线、几何计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
漂亮。
心底不禁浮出这两个字。
铁子大人的反应和我的截然不同。
他一动不动了。
“不……是吧。”他说。“不——是吧!”
“每一边都是十二轴?全时四驱?实现上怎么可能——?”
“你很懂嘛。”玛雅微微眯缝起眼睛。
“是全拼接的……?”铁子大人仿佛要扑进理力投影里去。
“无缝连接,绝对丝滑。”玛雅抱起了双臂,她的笑容比起得意、已经可以被称作傲人了。
我看看她,又看看铁子大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我。
它有一点像沮丧,那个瞬间,我有种深深的不如玛雅的感觉……而我原来从来没这么想过;有一点像不甘……我发现自己突然开始回想书库里的机械书籍都放在哪个角落——如果从晚饭看到鸡鸣,明天就能和他们对答如流了吧?——不,这不理智,而且不现实。
还有一点像……呜嘟噼啪唧嗷呱唧……
“……我推荐先组装parta10和a20,就是两根主神经……”回过神来,玛雅已经开始讲解组装步骤了,我赶忙正襟危坐,装作脑子里从未闯入过那些妖魔鬼怪。
“整套义肢没有超过一尺的零件,全部靠手工和理力就能组装完成。零件的传送就按我们之前计划好的……”
我会意点头:“最近不知为何对机械玩具很痴迷,机械鸟、机械猫和机械狗……只要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机械玩具,本巫女统统要得到。”
“我会在固定的玩具里留下特定零件,对门外汉来说想要察觉超级无敌难。但麻烦的是……”
进入城堡的物品会经过两道卫兵审查,第一道是拿着测量仪的普通士兵,除了搜身和翻查物品外,他们还能筛查出人身上携带里的铁;另一道是理力兵,任何有理力痕迹的物品都不能穿过真理塔的铁栅门。
因此玛雅没法残留任何理力在零件上,“拆出零件和义肢的组装就都、要、看、你、咯,乌娜。”
我……
“机械我也懂点,我来指导巫女大人吧。”见我沉默不语,铁子大人很快接口。“可以吗?”他朝我点头,绿色的眼睛自下而上望着我。
“……感激不尽。”
“对了!“玛雅打了个响指。什么“对了”呀,明明已经忍耐了许久。“我在这套义肢上埋了个彩蛋。连上神经后,请务!必!注入理力试试!这是我最近刚开发出来的,虽说效果还没法持续,只在和理力使用者联动时有效,但还是超、超厉害!打个赌,这就是未来。”玛雅的眼睛闪闪发亮。
然而,不论铁子大人怎么威逼利诱恳求,玛雅都不肯说这个所谓“未来”是什么……她那神秘兮兮的样子让我愈发不想知道了。
“嗯嗯,”玛雅轻轻一咳,“如果以上都顺利搞定,就只剩两个问题了。”她的语气故作轻松,我却发现那细挑的眉间蒙上一丝暗色。这是她展示设计图之后第一次露出游刃有余之外的神情。
玛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机械端的神经接口缝合需要一些金属线,以延展和融合度来说,最好是金子。
“……需要多少呢?”
“每只义肢……十克左右吧。”她刚一张口,我就听到铁子大人在旁绝望地倒抽冷气。在这个国家,黑市上一克金子的价值大概相当于一百亩土地,四百头家畜或者一千担粮食——不过这些数字都毫无意义。金子是圣物、教会的垄断品,走私金子是违法的,最轻也要被问剜目削鼻之罪。
然而,我看了看莉莉,我们相视而笑。“这个嘛……”
“知道了,这个问题我们来解决。”
展览室里教会送我的金坩埚,大概有四十斤还是五十斤吧?
解危济困,雪中送炭。莉莉调皮地笑着。
解危济困,雪中送炭。
然而,关于这个问题,我担心得并不是金子。“玛雅……”我偷偷攥紧被木刺搞得破破烂烂的手指:“缝合神经接口复杂吗?”既不会拿针也不会拿线,浇花会压折花枝,扫地会碰翻水桶——我对自己有着相当的自信:除了理力之外,我一无所成。
针线活儿的话,我也能帮忙吧!
我微微一愣。仿佛被卷入暗流,温暖又沉重——是对计划的真实目的毫不知情的莉莉。
“真可靠。”玛雅不需要听到莉莉的话,只要看我们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么,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结束了和玛雅的通话,我们三个一起坐在饭桌前冥思苦想,直到焰心都开始变得黯淡,却始终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腿部的核心部位需要一块完整的铁件,材质最好是老铁。铁子大人说他以前曾在铁匠铺当过学徒,只用石制工具也可以把铁打成需要的形状……问题是,玩具里细小的零件是一回事,比手掌大的铁块又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偷渡进真理塔。
我们只好吹灭烛火,各自走入黑暗中。
“莉莉,能帮我个忙吗。在开始谈计划前,我想和乌娜单独聊聊。”
“铁子先生很可爱嘛。”玛雅拖着腮帮忒贼兮兮地笑,两根手指叩击着桌面。
“……”
“你已经试过他了吗?”
“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然而玛雅对我的提问置若罔闻:
“那就是还没了?赶紧试试吧!那个就像披萨一样,做得最差的也好吃。这样,你试一下,如果不喜欢算我的?”
“……披萨?如果你是说性的话,我……”
但是玛雅张大眼睛,嘴角轻蔑地咧开了:“披萨你都不知道?那帮混蛋都喂你什么呀。这几年全西土都在卖呀,有个考古学家从古代遗迹中出土了一本书,听说披萨就是照那个上面复原的古文明的食物,我记得书名超怪的,叫什么来着……菜、典……?不,菜谱——没错,就是这个。”
菜谱,用味觉来弹奏的谱子吗?有趣的名字。听了玛雅的表达,我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种正圆形的食物,饱满的饼榻上覆盖着切成薄片的小香肠,用理力观察街头时好像确实见过一两次……呃,三四次?……不对不对,“不要岔开话题,我确实没吃过披萨,但是有性的经验。”
“那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呢?”
“怎么说呢……就像听别人讲晚饭的味道、和自己吃。”
“真的吗。”我严重怀疑她的话:“书上说,很多两性xing爱完全比不上自wei时的体验,男性只顾得自己高chao却完全不顾对方的感受。”
“嘶唔……”玛雅的舌头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这个……毕竟,有时候吃的时候发现没别人说得那么好吃嘛……但是!那个小佣兵绝对是真的好吃那种,相信我的经验!这个能从……”
啊,头好疼。我抬起一只手,及时制止了她的胡说八道。
“乌娜,试试吧。”玛雅几乎是哀求着……“试试,试试,试试!但是,”她阖上眼睛,就只试试吧。
那个是好东西,但和巫女要遭遇的不幸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理力没有办法被隐藏。在全世界的理力使用者面前,我就像浑身赤luo,一si不挂,无处遁形。除非杀光现在世界上每一个正在使用和即将要诞生的理力使用者,否则像我这样的人,即使粉碎到只剩最后一丝骨末,也会被向往权力的人翻棺倒椁地找出来。
“这世界不需要你,乌娜,你也得不到这个世界。”
“不仅仅是那个,”烛影、天棚顶的石缝中透出的阳光碎片、我挚友绀碧的双眼都闪烁着,在四周围环绕,仿佛一个已经写好了结局的预言:“对乌娜来说,这世上能获得的所有幸福加起来,都比不上不幸掉下来的一粒碎屑吧。对啦,非要说的话,”玛雅笑了,但苍白虚弱,一点也不像玛雅:“就像用口水去浇灭炉子里的铁……不,就像……”
玛雅说,我的幸福和不幸相比,就像是用口水去熄灭雷乌亚纳火龙。
那一天,我试着用自己对死亡的期待和对铁子大人感情相比,得出了我的答案:
我并不爱铁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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