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八月已经进入了整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月份,面对着持续高升的暑热,城中人纷纷采取了各式各样的消暑方法。大块大块的冰被运往富贵人家的家中消暑,而田里的农民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这个方面消遣。天热地旱,他们可要抓紧时间去多挑几趟的水浇灌田地。崇光帝体态微胖,向来极为怕热。今年八月中旬还不到,就熬不住暑热,下令宫廷要前往避暑山庄。皇帝离宫,可是大事情。带多少人去,什么时候起身,朝政的安排等等都有所讲究。政令一出,宫中的、朝中立刻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八月底,宫中人便随着崇光帝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皇城,诺大的宫城立刻被抽空的一半。每日的朝政由太子主持,丞相陆子睿协助,依旧在光明殿召开,臣工上述奏议,随后太子和陆相按照重要程度分类送呈给避暑山庄,一些小的事情,太子可以和陆相等要臣的商议下,自行做出初步决议出来一同报给崇光帝。这样就算崇光帝不在宫中,依旧可以掌管朝政。
城郊的避暑山庄自前朝起便是皇家别院,建造在山谷之间,借助环山的优势,阻挡了夏日的炎热和冬日的寒风,冬暖夏凉。□□建立大虞之后,偶然路过,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被废弃的行宫,命人在原址的基础上重新修建宫殿。崇光帝对此更是异常喜爱,自御极之后,便多次命人大规模扩建行宫,凿渠引山间清流,使得溪水绕行宫抄手走廊而行,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清凉无比。崇光帝最爱就是在人工渠边上设宴,命人在上游倒入酒,崇光帝则带着一众宫妃在下游仿效古人边用杯子接起酒水,品味佳肴,赋诗作画,风雅无比。离开皇城,没有那些臣工言官盯着,崇光帝和妃子们当然想好好享乐一番。淑贵妃深知这点,自然会识趣。是夜深,淑贵妃便提前行礼告退了。淑贵妃不在,圣上和妃子们玩得更加放肆了,妃子们也使出浑身解数地讨好着大虞最为尊贵的男人,希望以他的一念的喜爱,换取那享之不尽的富贵。特别是顺嫔,她入宫不久,恩宠正盛,无奈平日里在皇城中一直被淑贵妃拘着,压着,此时,淑贵妃不在,什么宫规礼仪瞬间被扔到了脑后。众人玩得通宵达旦,都不肯散去。山谷夜间,夜风清凉,众人喝了酒,酒意起来,身子发热,便索性跳入人工渠嬉水玩闹。一夜嬉闹不断,第二日起来,崇光帝便觉得有点头晕脑胀的,过午还出现了稍微的咳嗽发热。淑贵妃忙传来御医把脉,幸好的是,经御医诊断,是夜里贪凉,感染了风邪。
“本宫体谅你们年轻,难得有机会外出游玩,便稍微放松了一下。谁知你们竟然不顾圣上圣体,身为宫妃,岂能如此伺候。”
“臣妾知罪,请娘娘恕罪。”几位夜里伺候的妃子闻声下跪,等候着淑妃的训话。在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便是顺嫔,明明知道此等乃淑贵妃借题发挥,可在宫中除了已逝的皇后娘娘,已经没有其他的妃子妃位能比淑贵妃高了,妃子们此时心中再憋屈都只能忍下去,乖乖领罚。
“下去,谅你们乃首次,便回去闭门思过,半月内不得侍寝,无事不得随意出门,好好反思。待圣上龙体痊愈后,再行定夺。”淑贵妃见好就收,只是做了闭门的警告,便无其他实际上惩罚。此事的错不是全部都因这些妃子而起,躺在床上的那位圣人才是最为主要的原因,没有他的默许,绝对不会有此番玩闹,但无人有权责怪他。对妃子的惩罚,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多了就无疑是在指桑骂槐,打圣上的脸。这点在掌管后宫多年的淑贵妃自然深知此道。
按照御医们的说法,圣上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吃些药发汗,过几天便会好。然而几日下来,药汤不曾断,崇光帝的病不好反而加重了。原本是时不时才会有的咳嗽变得频繁,全身乏力,骨头蒸痛不止,更为要命的是高热不退。主诊的御医来回换了好几个,方子改了又改,又辅助敷药才勉强把高热退了下来。淑贵妃为了方便照顾,直接就把床榻搬到了崇光帝寝殿隔壁的小暖阁里守着。君王身体抱恙,政事没法亲自亲为。几番权衡之下,崇光帝只能支撑着身体下了圣旨,这段时间,太子全面代国监政,朝政除了异常紧急重大事宜,几乎全权交给了太子和陆相主持解决。
太子宵元鎏是郑皇后的儿子,三岁便被封为太子,可这番深入的亲政乃第一次,自然不敢怠慢。每日朝议的奏折全部都被送到了东宫,由太子与陆相等臣公商议裁决,东宫成为实际的御书房。唯有极为重要,或者实在无法定夺之事才会送往崇光帝。太子把这次亲政视为获得崇光帝认可的重要机会,每日的朝必定准时出席。太子的勤勉受到了臣公的赞许,称太子颇有当年圣上的风范,能独当一面,帝王之态已经初显。
在城郊的避暑山庄没有了政务的打扰,在淑贵妃和太医院众多御医们的照料下,崇光帝的身子渐渐有了好转,能够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太子那边处理政务还顺手?”听闻圣上的身子好转,这日太子便带着奏折前来山庄探望。
“儿臣年幼,尚有诸多不足之处,还需父皇多加指点。”宵元鎏恭敬地站立一旁,递上近日来处理的奏折。
崇光帝摆摆手,示意他放在一旁。崇光帝身子刚初愈,看着奏折就眼花头晕。今日不过是见宵元鎏过来,随便就问问罢了。“听闻陆相他们说,你做得不错。”
“各位大人过奖了,不过儿臣本份。”朝中大人对他的评价,宵元鎏是早有耳闻的。只要一日未曾御极,他的太子之位都不过是个名号,随时都可以易主,决不可松懈。今日能够得到越多的朝臣的认可,对他的位置的牢固就越有帮助。宵元鎏在暗自窃喜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之时,殊不知在无意之间点到了崇光帝的痛处。普天之下,唯有君王者方可将治国称为本份之职。宵元鎏是储君,第一次真正意义亲政却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还有他脸上藏都藏不住的得意,让崇光帝暗自不悦。曾经何时,他也曾站在一旁,看着他当年的那些皇兄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里面代表着什么,崇光帝是太懂了。
“看来是朕过去亏待你了,日后这个位置,朕还是考虑考虑早日让你便可,朕就做个太上皇,图个安静逍遥。”
“儿臣不敢,父王春秋万载,儿臣不慎言,儿臣知罪,请父王恕罪。”宵元鎏听闻此言,方觉言语有不妥之处,“砰”一声跪在地上。
“你有什么罪?让你代国监政的是朕,你何罪之有。”崇光帝身子是抱恙,可京中的一切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臣公口中的好储君,在他听来是格外地不中听。“朕是希望你多个心,不是别人说什么就相信什么。那群都是老狐狸,老江湖,听了就算了,不必要太上心。朕累了,回去吧。”宵元鎏跪在地上,头压在地上,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崇光帝心中异常地复杂,他们是父子,也是君臣,必然没办法如寻常人家般只是亲近便可。这是他亲手立的太子,百年之后接下他的王座之人。朝中那群人的花花肠子有多少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一个小小风波试探一下,他就直接跪下了,于天下而言,于崇光帝来说,都对宵元鎏失望。太子还是有着诸多不成熟,况且崇光帝还有着诸多不舍和留恋。崇光帝不至于会相信什么千秋万载,至少不是现在这般短暂。
宵元鎏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寝殿,就连向来在崇光帝旁伺候的太监,内务总管寿安不在都没有发现。寿安是崇光帝小时候便跟在身边的,他此时不在,是因为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办。
就在太子到访的第二日,下朝的闫楚禛看到了寿安递过来的崇光帝的密旨,传他立刻秘密前往避暑山庄。隔着垂珠帘,闫楚禛见到了多日未见到的帝王。铜兽头香炉中香气缕缕,依旧掩盖不住房里的浓厚药味,此时是夏日午后,房内依旧关得严严实实的,闫楚禛一进去,就无比闷热。而向来不喜炎热的帝王,似乎毫无觉察。
但在圣前,闫楚禛对这些视若无睹,向崇光帝行了礼问安,得到允许后方起身站立,等候着崇光帝发话。寿安掏出一个小书信,递给了闫楚禛,“闫大人请看。”
“这是。”寿安递过来的是要方子,闫楚禛不是行医之人,对医术不精通。崇光帝此时递给他一个方子,闫楚禛当然不会傻傻地认为崇光帝会觉得他会看得懂,或者叫他去学药方之类的。
“这是这阵子御医为朕开的方子,而这是朕要寿安调回来的药渣,还有这是太医院各人的行踪。”说罢,寿安就把另外两个托盘送了上来。托盘里面的东西如此详细,闫楚禛明白了,圣上此时他的药被下了手脚。
多日来的病情的反反复复,汤药换了一轮又一轮,崇光帝已经对御医们那些解释已经是厌烦之极,他的疑心起得不是没有道理的。既然御医是最接近崇光帝的,也是最容易下手的人,当然要从他们开始入手调查。弑君可是天下第一大罪,一旦落实,株连九族那是逃不了的。深宫大院,守卫甚严,能在圣上床前下手,其背后所牵扯的必然不简单。通常被派去调查此事的人,处理不当,落个不尽责的罪名还是小事,圣上那边无法交代,身首异处都有可能;调查清楚了,揪出幕后黑手,极有可能在对方没被定罪的时候,自己就会遭受打击报复,同样要到阎罗王那边走一趟。两头都不讨好的活,崇光帝将这交给闫楚禛,与其说,看重他,倒不如说看中他归京时间不久,几乎处于独立状态,最适合用来做廉价诱饵,引出背后势力,万一发现什么情况,崇光帝只要随便找个借口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闫楚禛身上,崇光帝就可没有什么事情地高高挂起。
闫楚禛当然明白其中要害,他为臣,还是闫家的人,君上的命令和对闫家的态度都不是他可以左右或者随意改变的,但闫楚禛并不想就这样白搭。“臣定当全力以赴,给圣上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事情完成后,请允许臣向圣上讨个赏。”
“又讨赏?能做好,赏是定当会给的,只是现在就讨,会不会太早了。”崇光帝轻咳几声,他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闫楚禛这么爱讨赏,犹记得闫阁老是个从不主动邀功的人,作为孙子的闫楚禛怎么一点这样优良传统都没有。
“臣先前的是在赏荷宴上的请求,臣怕圣上事务繁多,会忘记了。后来臣归家后,再想想,或许臣的贪心,只有圣上的一次奖赏是不够的,故臣这次再讨一次,两次合起来讨个大赏。”
还能这样操作,崇光帝脑壳阵阵发痛,实在不想在和闫楚禛绕。“好了,好了,朕还是那句,只要你不要了朕的江山王座,其余的朕都可以。退下吧。”
暗中得知闫楚禛被派去调查圣上的病,宵元锦十分不放心,摸了个时间便跑去了中书省。可是他看到的是,闫楚禛在案桌上处理着公务,那悠悠然的样子,简直就和平日无异。他是不是忧心过度了。
“那个,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宵元锦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开口问道。
“哪个事,我在忙。”闫楚禛顺口就接了话,头也不抬,手上的笔不断在公文上写上批注。
早已习惯了闫楚禛这副模样的宵元锦自然不会被他所打击到,“我是问圣上交代的那件。”圣上此次委派给闫楚禛的事情是私下的,要不是他向来消息灵通,又和闫楚禛关系匪浅,都不会此时就知道。
闫楚禛停了下来,揉揉头。他就知道,今日要是不给点消息给宵元锦,他是不会罢休的。眼前还有一大堆事要做,他可不想在此听到宵元锦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闫楚禛转身从身后镂空花纹路的书架上打开一个小抽屉,抽出里面的一叠信推到了宵元锦面前,“想好了,看了可能就没命。”
“那我不看。”宵元锦缩回手,狡黠一笑,“我不看,你告诉我就可以了。”唤来人传来点心又换了热茶,宵元锦舒适地等着闫楚禛给他讲故事。
根据崇光帝提供的线索,闫楚禛沿着药物开始探查,不到几天,便有了初步的答案。和崇光帝猜想的差不多,药物确实被动了手脚。肉桂被换成了药效减半的官桂,里面还夹入了少量的藜芦。藜芦正好是克制了药方中细辛这味药的药性。
“同时被两房下药,太猛了吧。”宵元锦倒吸一口气,皇城禁地,关卡层层,居然有人能越过重围,在圣上周围布下毒手,稍有不慎,背后族人的命全部都会搭上。宵元锦摸摸胸口,自叹估计再过上十辈子,他都不会有这样的胆量。
闫楚禛想到的不仅是这个,而是太巧了。两种几乎不可觉察的小物品,在圣上感染风寒之际不约而同地出现,几乎同时起效,到底是凑巧,还是暗里有其他玄机。这好比是皇城夜里的微微凉风,即使在几乎窒息的层层包围之下,沿着宫强中的裂缝肆无忌惮地来回,不留任何可追索的痕迹。看似前后不着关系的两种情况,暗地里却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一致性。闫楚禛不让宵元锦看,那些话不过是随口吓唬他的。那里面写的,根本什么都没有,和闫楚禛真正掌握的相比,不过是冰山一角。
“那这些的背后的线索,你有了吗?”
闫楚禛点了点头,有了问题,再顺藤摸瓜地往下查,不过是多花个一两天的时间罢了。瑞香花和藜芦来自后宫顺嫔处,她最近有把这两位药加入香囊中用来驱虫。瑞香花和藜芦出现的时间和顺嫔出现在殿前伺候的时间几乎吻合。偷换肉桂的则是新晋太医院的林御医。表面上是宫妃和御医,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顺嫔是东宫太子府推荐入宫的,而林御医则是来源陆家,他是陆家的远房亲戚,而陆家则是晋王的外家。把事情抖出来,直接就指向了太子和晋王。
“那他们的目标真的是?”一想到后果,宵元锦更是越发可怕。
闫楚禛摇摇头,事情另外一个奇怪的点就在这里,这些手段伎俩充其量不过是妨碍着圣上的身体康复,并不至于毙命。就拿藜芦来说,只要把藜芦换成与药方中药材相克的药就足以,何以只是用了相反的藜芦来妨碍药性。
“这么复杂,能不能说偷工减料一下,调查不尽力总好过直接去硬碰硬。”
闫楚禛还是摇摇头,宵元锦的方法是行不通的。调查此事涉及后宫内庭,圣上虽说是单独召见。但对此事,似乎没有特别帮忙多加掩饰。更有甚者,他甚至觉得圣上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他在调查此事的消息。其他人闫楚禛不敢保证,至少太子和晋王淑妃那边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圣上就没有给出退路。圣上是要把他作为火种,去点燃这个早已暗潮涌动的朝廷,既然无路可退,何不顺着走。
听闻了闫楚禛的打算,宵元锦是越发对闫楚禛崇拜了。他真的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天生就属于朝廷这个舞台的。胆大心慎,出手决断,绝不拖泥带水。他的一步,看似疯狂,实际上已是多方布局考虑之下的,这一步,往往就是别人的好几步。
按照崇光帝给出的时间期限,闫楚禛把事件调查的结果呈报了上去。奏折的内容是顺嫔因为固圣宠,偏听民间偏方,想在在燃香中混入瑞香花和藜芦,可被收买的小太监操作失误,把藜芦混入了药方中;太医院的林太医贪财,偷换价格比较昂贵的肉桂到宫外变卖。是有点误差,却是崇光帝乐意看到的,并且希望让朝臣看到的误差。通过闫楚禛的手,消除了一部分,呈现了一部分,不用具体点明,臣公们已经有所明了。
大虞崇光帝昭明十三年,顺嫔被禁于冷宫,林御医被流放,被指使的小太监被杖打。身为监管的上司,陆家的陆医监监管不力,被罚俸禄半年,降职。随后,大病初愈的崇光帝结束了避暑山庄的行程回到了皇城,重掌朝政。半个月后,太子宵元鎏因监国期间用人不力,处理朝政不当,被罚太子府闭门思过三个月。模糊不清的理由,一下子就牵扯了前朝后宫,圣上这笔账可是算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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